第十章 《万艳书 上册》(10)(第4/9页)

白凤正待推门而入,忽听得里头叽叽喳喳,有两个小倌人在那里谈论着什么“盛公爷”。她马上压一压手,不许跟在身后的丫鬟们出声,凝神细听:

“盛公爷的手面也太阔了!”

“京城里‘五路财神’,盛公爷可是中路正财神,那是闹着玩的?”

“这我当然晓得。但一把牌就输掉一百多栋房子,随随便便的赏赐就是顶级珍珠,简直就阔气得太吓人了。”

“傻子。这可是天子脚下,掉下块砖头来都能砸着财主高官。能在这一伙人里头拔尖,哪里是普通的阔人可比?”

“那倒是。不过其他人再有钱,也是尘容俗状。你瞧今儿的东道徐大人不也排在五路财神里?就一脸油腻腻的,跟席上那烤乳猪似的。唯独这盛公爷,往那儿一坐,就仿佛满屋子浊气里的美玉良金,真真是倜傥动人,风采绝世。我也见过他好几回了,到现在都只敢偷眼瞧他,要不然一跟他对上眼,我就忍不住脸红。”

“你这痴婆子别犯春病,早早死了心吧。你没看盛公爷旁边跟着个金刚护法呢?白凤那么凶,你敢动她的人,不是自己找死?”

“啧,你说,白凤的命也忒好了吧。九千岁独宠她,盛公爷这样品貌一流的也叫她拿得死死的。她是长得不错,可到底也不年轻了。她出道都六七年了吧,是二十往上的老女人了,而且还动不动就和母老虎似的。”

“嘘,你小点儿声,别叫人听见。欸,我这两支珠钗,哪一支配起来更好?”

……

白凤听到此处,掉过身一摆手,也没进门换衣裳,就又原路折返。丫鬟娇奴追上来道:“姑娘,她们背地里排揎您是‘老女人’,您怎不踹开门进去教训那两个小蹄子一顿?”

白凤一笑不答:丫头们怎么懂?在一群互相倾轧的漂亮女人们之间,当面的诋毁是必须要以牙还牙的挑衅,而背地里的诋毁,那就是恭维;事实上,在以年轻制胜的女儿国里,唯有年轻女孩们的嫉妒和诋毁才是对一个“老女人”最大的恭维。

她为什么要给恭维她的人难堪呢?毕竟在来来去去的女孩们中间,这是今夜仅有的令她舒心的一对。

白凤还不知,只她走开这一小会儿,男人们之间的气氛已殊为不同。

适才她刚刚离座,主人位上的徐钻天便斟酒端杯,独敬上座的詹盛言,“盛公如此护美心切,果然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哪。不提凤姑娘的碴儿,在下只单给盛公道恼。真不巧,碰上这么个狂徒。当今万岁爷有九千岁辅佐,朗朗乾坤,光风霁月,他居然口称要盛公去‘匡正朝纲’?!实在是心智迷乱!”

一提这个话头,四座先哑然一瞬,而后就纷纷附和道:“恐怕是个白痴吧。”“是不是有人捣鬼哪?”“真是一档子怪事。”“要不要抓起来审一审?”……

徐钻天拢一拢他身上那一件酱色直裰,放下了酒杯,“审是不用审,盛公才已亲口说了,那人是他一个旧部。盛公足有七八年不掌兵了吧,老部下对您还是念念不忘啊。”

詹盛言手握一只白釉剔花的空酒杯,把杯子在掌内慢慢地转了一圈,“徐大人,这些人念念不忘的不是我,是浴血杀敌的日子。”

在座与詹盛言私交最好的就属闵厚霖,他见话头不妙,打了个哈哈道:“我们这班人差不多般长般大,谁不知道谁的底儿啊?全都是安享荫封的废人。唯独他‘安国公’的爵衔竟是自个儿在军功上挣来的。就冲这个,那就是——”他竖起了大拇指,又斜过眼向詹盛言笑道,“先说好,我绝不是因为赢了你半条街才替你歌功颂德。你明儿千万记得把地契给我送来。”

登时间哄笑满堂,连詹盛言也憋不住笑骂一声,徐钻天笑得却颇有意味,“闵大人说得好。京师保卫战就不消提了,我只说那一场辽东大捷。诸位,不才自个儿就是辽东广宁人,当年哪个广宁人提起‘詹少帅’不这么挑大拇指?刚满十六岁,便有胆量、有能耐独率三千精骑大破整整五万的鞑靼骑兵,一举取得‘苏子河奇捷’,这才辅佐詹大帅全线获胜。连先帝爷也曾金口夸赞盛公是‘跨灶之子’[29],不可不谓少年英雄。盛公,您自个儿难道就不怀念那一段时光吗?”

这句话落地时,白凤正走回饭厅。她敏锐地嗅见了火药味,于是一边在詹盛言肩后落座,一边就拈起了一颗雕花梅球儿塞进他口内,“二爷,酒喝多了涩得慌,甜甜嘴巴。”

詹盛言心中有数,徐钻天乃尉迟度的亲信,设下此宴绝没安着什么好心,因此一直就等着徐钻天发难,果然等到他一句比一句险恶,摆明是要趁酒酣之

际给自己下套,本来气直往上冲,结果被白凤这么一拦,只好咬着那梅球儿含含糊糊道:“徐大人才说还有一坛好酒请我,我等了大半天,酒虫已经闹起来了。”

惜字如金的唐阁老很难得地一笑,抚须点头,“若非盛公有刘伶之好[30],还牢牢记着,咱们就被徐大人混过去了。”

众人也都起哄闹酒,白凤微笑着对詹盛言闪一闪眼睛,掏出一把随身的细齿小牙篦,细细为他刮掉沾进他唇髭间的食物碎屑。

徐钻天斜瞥着他与她二人,呵呵一笑,“在下倒是得了一坛有些年头的敕造陈酒,好不好却不敢说,总要请盛公这一位‘酒神仙’品鉴而后定。来呀,抬上来!”

这就见两个仆人抬进了一只足有三四十斤的大酒坛,坛上尘迹厚重,彩画褪色,显然是陈年旧酿。徐钻天亲自拿袖沿拂了拂,便见一行刻字倏然浮现于坛口:“延载十五年榴月[31]奉旨敕造。”

他骨碌着两只绿豆眼睛,很轻但很清楚地叹道:“真巧,这酒出在延载十五年。”

白凤浑然一震,她深知有些东西是不可以碰触的,比如老虎的尾巴、龙的鳞片,以及詹盛言的延载十五年。她马上就见詹盛言脸色一沉,手背的青筋亦随之暴起。

她猛一把摁住他右手,摇摇头。

他拿左手端起了酒杯,把杯中的余酒饮得涓滴不剩。“延载十五年又如何?”

徐钻天一团蔼然地笑道:“不才一直以来存着个疑惑。詹家的族谱里,盛公您的排辈是上‘月’下‘生’的‘胜’字辈,您原也用的是这个字。可延载十五年,您却突然把这个字改作了上‘成’下‘皿’的‘盛’字。照说名字是不好用破音字[32]的,这其间是什么道理?”

两个仆人正准备打开那酒坛,詹盛言横过手一摆,叫他们退下,而后他就自己站起身,先脱去身上的外衣,单穿一件暗绣着宝幢纹样的窄袖中衣,三两下卷高衣袖,露出一双筋肉结实的臂腕来,亲自去开启酒坛的封口,“九千岁的名讳不也是一个破音字?徐大人去问千岁爷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