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万艳书 上册》(16)(第2/4页)

书影的容色里没有分毫惊讶,只满含着遗憾与疼惜,“姐姐,原来真是你。你本不必说的。”

万漪的目光晃动了一下,抬起脸怔怔地盯视著书影,“你、你、你认——”

“我认出来了,”书影点点头,“我认出了那背影就是你。”

“那、那你为什么——?”

“为什么不说?我都告诉过你了。我恐怕自己认错人,何况我原本就生趣甚少,有一个你没一个你,白凤也不会少凌虐我一分,索性我一个人担了吧。我想着,做贼虽不对,但你这样一个安分守己的好人跑去做贼,定是有什么迫不得已的隐衷,我不能再揭你的短儿。”

万漪抖索着向前抱住了书影,泪水这才从她两眼中泻下,“妹妹,妹妹,我的好妹妹……”就伴着无穷无尽的泪,她断断续续地说起来。

“凉春和温雪两位姑娘带咱们出门那一天,我不是在大门口撞见了我娘吗?后来你突然逃跑,所有人都去追你,两位姑娘见我和我娘哭得可怜,就远远地站开,容我们娘俩说说话……”

万漪仍记得那激动人心的一刻,她有一肚子的话想和娘说:娘我想你、我想家、我想弟弟妹妹、他们好不好、娘你好不好、爹好不好、我真没想到娘会千里迢迢来看我……一肚子的话,但娘根本没容她张嘴,就劈头盖脸的一句:“小蚂蚁,你得给我弄钱!”

万漪还被那一声恍若隔世的“小蚂蚁”震得回不过神来,娘已噼里啪啦地说起来,说的什么万漪压根没大听清,大意好像是爹从屋顶上摔下来坏了腿,不能够再做工,家里生计不继,娘借遍了亲戚邻居,再也借不出一文钱,山穷水尽之下只好进京来找被卖进妓院的大女儿。

万漪吓傻了,“可是娘,你找我,我也没有钱哪。”

“穷闺女连吃了三天饱饭就不认得饭罐子了,当自己富里生富里长呢,说起话来跟那些个富人一个调调!越有钱越抠门,呸!”

“不是,娘,我真没钱哪。我在这儿只有一日三餐,一文钱的零用也没有,不信你问我们掌班妈妈。”

“呵,有了有钱的妈妈,就不认我这个亲娘了是不是?你连命都是我给的,现在和我心疼那两个钱?”

“我有钱怎么会不给娘呢?可我真没有啊。”

“你没钱?你瞧瞧你身上穿的这衣裳,呵,比我给那些太太奶奶们洗的衣裳也不差。你没钱?”

万漪忘记了后来都还说过些什么,总之来来去去就一个“钱”字。到最后,娘又快又狠地在她脸上扇了一下,“我告诉你小蚂蚁,你爹已和宋家大嫂说好了,这一趟我要带不回钱去,你二妹也得走你的老路。可她模样生得不如你,人家来相看过了,说进不了头等班子,只能下三等窑子挣钱去,先给窑主当使唤丫头,到岁数就叉开腿接客。你做姐姐的就这么狠心对自个儿的亲妹妹?你二妹才九岁!就一句话,你究竟掏不掏钱?”

万漪红着脸,偷眼向远处的温雪和凉春看去,她们俩正拉着手贴面说笑,一点儿也没有注意自己。

万漪抚着火烫的半边脸,脸上的刺痛把所有童年的卑微、惶惑、讨好……一一召唤而回。被猫儿姑栽培了一场的伶俐雏妓涣然无存,只剩下一个战战兢兢的“小蚂蚁”。

“可我没钱哪,娘,你难道叫我去偷去抢?”

“那就去偷、去抢!你们这院子盖得好像衙门一样气派,就扒下块砖头也能卖钱。”娘往身后了一眼,婆子们正押着被逮住的书影往这里来,她抬脚往万漪的脚面上一跺,沾着污雪的鞋底子在女儿的鞋面上留下了一个擦不掉的黑印。“你们班子的妈妈防着我,下一次见面不知多早晚,长话短说。我每一天还来这门外等你,不管你弄着什么就想法子递出来给我。不过我最多等你到年二十五,二十六一早我就回顺德去。你要躲起来不见我,你二妹就只能下窑子里过年。听懂了没有,小蚂蚁?”

婆子们从后头奔过来,揪起了万漪,“你也想私逃不成?起来,回去!”

万漪的叙述在这里又中断了许久,她抽啜了几声:“回来后我左思右想,我要真弄不出钱,我爹娘一准把我二妹卖进下等窑子当丫头,年岁一到还得出台接客,我二妹这辈子还有什么指望?我这个大姐怎能够坐视不理?”

书影点点头,“所以你打起了白凤的主意……”

“我记起来你常说凤姑娘大手大脚,丢了贵重东西也不过问,我就想,要不然从她那里拿点儿什么叫我娘去当铺里兑钱好了,等我以后赚了钱,再照原样儿买了还给凤姑娘。就这样,二十四那天晚上我终于横了心。我藏在楼下,一等凤姑娘他们带着人离开就悄悄摸进屋。我本打算从她妆台上翻一件不起眼的首饰,可我瞧那些首饰一件比一件华丽新奇,叫我娘那种穿戴的拿去当铺里准得惹人生疑,八成给当成做贼的扭送官府,我只得作罢。谁知走都要走了,却发现饭桌下有只钱袋,我捡起一瞧,里头全都是银票,数不出一共有多少,总之老厚一沓。我心想,首饰追得出主人,银票还不都长一个样?这是老天爷可怜我呢。我就这么一下子鬼迷心窍,拿了钱袋就跑。我先前只听人说你被凤姑娘关了禁闭,还以为你被锁在另外什么地方,丝毫不知你就在堂屋的小阁楼上,屋子里失窃竟会连累到你,我、我可真浑哪……”

“姐姐别这么说,不知者不罪。”

万漪把满脸涕泪在袖上随便一擦,又深深吸了两口气道:“凤姑娘叫我去和你套话的时候,我的心真跟被撕成了两半似的。我若认下了贼赃,我二妹就算是没救了,我不认,又白白害了你。逼到这份儿上,我惹下的祸事只可我出头来收拾。我去找了妈妈,总归是把她说服了,她答应瞒着凤姑娘留下你,送我去陪客。二五一早,我一出大门就见我娘在墙根下等着,我求押车的婆子让我和我娘告一声别。我偷偷把钱塞给她,叫她别出声赶紧走,然后我就上了车……”

书影张了张嘴,“姐姐,你到底去了——”但她想问的还没问出口,双唇已被几根沾着泪的、哆哆嗦嗦的手指封住了。

“别问,书影小姐,那辆车把我带去哪儿、带给谁、他又对我做了些什么……这几天在我身上发生的一切,你一个字别问,答应我,永永远远也别问。”万漪的脸庞也哆嗦着,似乎只经一问,就会破碎一地。

书影在唇边握住了万漪的手,把那些苦涩的手指搁在自己的嘴唇上摩挲着,无言地点点头。

好长一段时间,房中只听得到簌簌有声的鼻息。还是万漪先收了泪,回握住书影道:“可有件事情我要告诉你,你说凤姑娘大发雷霆绝不会只因为丢了钱,真叫你说对了。那钱袋里除了银票,还有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