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万艳书 上册》(16)(第3/4页)

“信?信上说什么?”书影见万漪的样子,旋即也自愧一笑,“我忘了你不识字。那信呢,你是不是给毁了?”

万漪摇摇头,“我七八岁时有一回跟娘去打短工,那家的主人是个秀才,我帮着娘给他扫屋子,扔了几张写着字的纸,结果那秀才说是他的文稿,把我骂了个狗血喷头不说,连当天的工钱也没付,气得娘也把我狠揍了一顿。此后但凡见着有字的纸张,我都恭恭敬敬供起来,绝不敢毁弃。所以一见钱袋里有张字纸,我还当是凤姑娘写的什么诗稿,想着找机会塞在哪儿还给她,后经你一说她必是失落了见不得人的东西,我才回想起,上头似乎有人们常说的‘抬头’和‘落款’,那应该就是信,对吧?信我藏起来了,眼下该怎么处置?要不我取来你认认,看里头写了什么秘密,是不是凤姑娘的‘把柄’?”

书影稍作沉吟,即一把摁住了万漪道:“姐姐你别取,我也不想看。你是没见着白凤那一晚又气又怕的模样,不管信里写了什么秘密,为保住这秘密,她是决计不惜杀人灭口的。你开了她的信,还不就是将一把利剑开了刃,弄不好就得伤及自身。赶紧找个避人之所,把这不祥的玩意儿烧了才是正经,姐姐你要听我的。”

“你可别听她的。”

这一声险些把两个人的魂都吓飞了,她们一起循声望去,但见佛儿排闼直入,面容剔透似一痕初月,手里的剑耀动着点点星芒。她用脚把门在身后勾上,往里走进来,“别误会,我可没偷听你们的壁脚,我在外头练了一套剑,风大得待不住,就想回屋来,又不知你俩哭完了没有,便先在门外听了一耳朵,刚好听见‘把柄’什么的,还怪有意思的,就不由多听了两句。听到这儿实在忍不住了,我说,那封信一定得留着。”

她把剑挂回壁上,用手指理了理穗子,背着身在那里道:“进怀雅堂的头一天妈妈就说,咱们三个人是白凤的后继者,但白凤会乖乖退位吗?事到临头,她只会像那天把玉怜扔下去一样,挨个把你、我、她全扔下去。”她回转了脸面扫视过万漪和书影,双眼似两颗冷清清的琉璃珠子,“而白凤要把我们扔下去易如反掌,因为她站得高。你们晓不晓得兵家作战为何都要抢占制高点?说白了,就是‘势’。无论攻守,俯冲都比仰进省力得多,这个力就是借势而来。白凤借谁的势?——九千岁。九千岁乃天下之主,身为他宠爱的义女,可谓‘一人下,万人上’。白凤顾忌的不会是她踩在脚底下的万万人,只会是唯一在她上头的那一个。照你们所说,如果那封信叫她‘害怕’,八成就和那个人有关。就是说,白凤暗怀一个不利于九千岁的大秘密。”

书影缓了半天气,才能说出完整的话来:“你讲这些是什——”

“你才那个比方打得挺好,”佛儿正过了身子对住她,但根本不听她的,只自顾自地说着,“这封信就是一把利剑,只不过剑锋是对准白凤自己的,剑柄拿在咱们手里头,所以才叫‘把柄’,不是吗?咱们就先替白凤守住这个把柄,好叫她先替咱们守住九千岁,把其他那些个往上冲的女人通通挡掉。等来日咱们羽翼丰满了,再行亮剑。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与其费力把白凤往下拽,不如叫九千岁自个儿把她踹下来。”

万漪也才勉勉强强定住了心神,怛然道:“你难道是说要拿这封信来——”

佛儿一样没容她说下去,就闪了闪眼睛道:“这封信里写着些什么,我也不感兴趣,你更用不着操心,只把它藏好就是,自会有用武之地。”

她停下来,这一回却没有人接话了。

一刻寂静过后,佛儿对万漪和书影扬了扬眉棱,“你们俩怎么还这样心惊胆战地瞅着我?我既然和你们费了这一大通口舌,就表示定不会向白凤揭发你们的。我和你们是一伙的,所有的年轻女孩儿都是一伙的,须得齐心合力,才能干掉那些力敌千钧的老女人。我平日里不给你们好脸色,无非是等那些老女人全完蛋,那就该咱们间的战争了,直接撸起袖子就开战比较爽快,好像你们这样先姐妹情深一场,再翻脸为仇,不是有点儿麻烦吗?”

暗室之中,她轮廓深刻的眉眼浮动着幽光,秀颀的身姿经猫儿姑与剑舞师的训练后愈加挺拔锋秀,宛如一把龙泉剑,释放着与生俱来的宝光与杀气。

万漪和书影目瞪口呆地望着佛儿,佛儿只若无其事地耸耸肩,“白凤不会就此罢手的,总是得把偷信之人抓到才能够安心,过一阵必然彻查各人在年二四那一晚的作息。等问到咱们,我就说和万漪两个人一直待在屋子里,自然了,我是看见她鬼鬼祟祟地溜出去,但严嫂子她们全在南房里赌钱没留神,只我坚称我们俩在一块,谁也不会多事的,这就洗清了咱们屋的嫌疑。只不知哪个倒霉鬼找不出人来做证,叫白凤疑心上,说不定就要背锅送命。”

万漪和书影又互望了一眼,眼中的情绪包罗万象,却只是词穷。

之后两个人回想起这一幕,均觉如同幻梦。第二天一早佛儿就恢复了老样子,对她们不是漠不理睬就是冷声冷气,再也没发表过类似的长篇大论,只隔过两天,突然很简短地向万漪问了一声:“那信你留好了吧?”

“嗯?”万漪惶惑不及,又马上带着一贯的畏怯对佛儿点点头,“嗯。”

但是同一天,当书影也悄悄地问说:“那封信,你烧了吧?”

万漪也一样对书影点点头,“嗯。”

“那就好,”书影亦颔首道,“那信是个祸根,留不得。再说咱们俩也没谁想取白凤而代之,你别听佛儿胡吣。”

“我当然听你的,书影小姐。”万漪急道。

书影把两眉一牵,“姐姐,不许你老管我称‘小姐’,我是你妹子。”

万漪窘蹙一笑,“我一个穷丫头攀认爵爷的小姐做‘妹子’,那不太僭越了吗?”

“什么僭越不僭越?人的高低贵贱原不在头衔,只在一心。姐姐虽出身寒苦,但心地开阔良善,比这里哪个人不强?我和姐姐要好,是拿心换心,姐姐再这么认死扣儿,揪着什么‘贵小姐’‘穷丫头’的不放,我可就恼了。”

“书影小姐——”

“你还说?!”

“那——妹子。”

“嗳!”

书影报以欢欣至极的笑,万漪第一次注意到,原来书影开怀大笑时会露出来一对虎牙,一对又尖利又可爱的小虎牙,这为其天生雅重的容貌增添了并不和谐却又异常出彩的一笔。

万漪几乎带着些迷恋凝睇著书影,捺不住也笑起来,“我交了什么大运,居然得着这么一位高贵的小姐做妹子,真怕折我的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