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万艳书 上册》(17)(第2/3页)

白凤本来就眼目深邃,人瘦了更令一双眸子显得黑幽幽的,是两颗饱含着酸楚汁液的黑李子。望着这样子的她,詹盛言只觉满嘴里的话语变成了一把苦杏仁,一字一涩然。

“当初你们姓白的诬陷我詹家谋反,才害得我父亲含恨九泉。你虽是养女,也是白家的女儿。再有,说来是天宝旧事了,你们怀雅堂的老姑奶奶段青田独揽摄政王专房之宠,使王妃娘娘长年空守,这位王妃恰就是我祖姑母。詹家在此事上积怨极深,几十年前就定下了家规,詹氏子弟纳妾绝不许讨槐花胡同出来的。新仇旧怨,先就过不了家慈那一关。”

“你说的我早知道,所以我才问你呀,我白凤进詹府的路子是不是就被太夫人拦得一点儿缝都不剩?”

詹盛言又发了一阵子怔,才慢吞吞道:“凤儿,家慈病得厉害,我近来实在没心思考虑其他事儿。你容我一阵再给你答复,好吗?”

白凤点点头。除了点头,她还能怎么做?

相伴着又走一程,就该分道扬镳了。白凤到底是强作一笑,“再见面也说不好什么时候,你答应我一件事儿吧。”

“嗯?”

“下次来见我,喝了酒再来。你这人不喝酒,实在是无趣得紧。”

詹盛言也微微地笑起来,“好。”

环绕着他们的已然是欲合暮色、萧寥景物,仿佛再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就走向了日落穷途。

白凤悻悻然回到怀雅堂,她遣走丫鬟们,自己开了一坛酒,喝至微醺,就偎住了床外的那头石狮席地而坐,把腮颊贴住冰冷的石料,滚烫的手指抚擦着那因终年汗浸而无比光滑的提环,独自默想心事。

忽听得憨奴在外间大呼小叫:“姑娘,快出来!姑娘!”

白凤从地上爬起身,拖动着脚步懒懒而出,“怎么了?”

“哎哟,把我手都烫坏了。”憨奴把一个汤罐子往桌面上一蹾,“呼呼”地往手上直吹凉气。

“什么东西?!”白凤但只觉满怀烦躁,简直就要发火。

憨奴一壁吹气,一壁断断续续道:“岳峰才带人送来的,是安国公太夫人今日喝的鸡汤,汤里头炖了一整棵的百年野灵芝,公爷叫分了半罐子来给姑娘,说才瞧着姑娘瘦了太多,叮嘱姑娘好好滋补。岳峰说,公爷怕汤在路上凉了,还特特叫他们拿貂皮筒子暖着,到我手里还滚烫呢。”

白凤不再想发火了,她在桌边坐下,递出手挨了挨那紫砂罐,灼灼的温暖从指尖直击入心房。“你替我谢了没有?”

“还用姑娘说?我和岳峰再三道了谢的,真难得公爷这份心。”憨奴甩着手去点灯,黑屋子亮堂了,一色的红纱灯罩下,一支支蜡烛往四面投下凝血般的红。“还有啊姑娘,关于那密信,我全问清楚了。”

白凤从汤罐上缩回手,眼睛冷下来,“说。”

憨奴就说起来:“年二十四那一晚,并没有外班的姑娘或她们的跑腿来过咱们怀雅堂,本堂里这些人,春姑娘在徐尚书府上探病,原该守屋子的那几个糊涂老婆儿在后头和严嫂子她们赌钱,西院里的两个小倌人说也待在屋里头没动窝。由戌正到戌正一刻,唯独没人瞧见过的就是雪姑娘。她把丫头们全赶开了,一个人待着。”

白凤专心聆听着,听过后好久才出声,声音似一把剖开烟雾的尖刀:“温雪?她做什么把丫头们全赶开?”

“姑娘你忘了?那天她和春姑娘两个还当着公爷就在这里吵了起来,春姑娘一气之下跑去尚书府,雪姑娘就骂走了屋里人,关起门生闷气。”

“我想起来了,她们俩那天吵架是为了——”

“为了徐尚书。”

“为了钱。”

憨奴瑟缩了一下,“姑娘,不会吧……我昨儿还见有个裁缝来给雪姑娘送一件补过的斗篷,那裁缝坐在楼下等了好半天,雪姑娘才凑出钱来给他。我还试探说,不成就来找我们凤姑娘拿些钱先用着,但雪姑娘神色稳得很,还说成天找大姐借钱自己不过意,只不过年前结了账手头吃紧,过两日就好。姑娘你说,钱袋要真是雪姑娘拿的,何至于被一点儿裁缝账难住?”

“因为那里头不止有银票,还有信。她若看了信,就晓得我一定会追查到底,即便拿了银票,一时半会儿也不敢兑出来用。”

“可雪姑娘要看了信,就再缺钱,也会把钱袋搁回原处,不敢动一动的。”

“或许是,她拿了钱袋就走,之后才发现里面有封信,但那时我已赶回来了,她便不能再原样放回。”

“便算是雪姑娘,但这么长时间没一点儿动静,就是说她也明白事态的严重,把信给处理掉了。”

“可装进心里的秘密怎么处理掉?一时不发作,不代表一辈子不发作。”

“实在不放心,姑娘把雪姑娘叫来问问好了。”

“她不会认的,随便一个了解我个性的人都不会认的,”白凤抚一抚自己的指甲,垂眸道,“你确定,有嫌疑的就是温雪?”

憨奴稍稍迟滞了一下,慢慢道来:“反正要按时候说,其他人都和别人在一块,唯独雪姑娘没人瞅见过,不过,也没人瞅见她作案呀。她住对脸的西厢房,倒是来去都很方便,但——奴婢左看右看,还是觉得雪姑娘不像是那种会行窃的人……”

白凤剪断了她的话道:“那谁像?谁也不像。班子里上下几十号人,没一个脑门上刻着‘贼’字,可我前后不见过多少东西?那些个碎银子、小首饰算都算不清,前一阵竟连一整匣点翠头面也不翼而飞。你们几个丫头怕担干系,大张旗鼓地去查,还说要报官,不是我拦着?我也不是佛心人,大大小小造过不少孽,总想着就当在这上头给自个儿积些阴功。人都有吃紧的时候,要真只是钱,我就亲眼见着温雪拿了,吭都不会吭一声,但这一回她拿的是公爷的命哪。一想到公爷的生死就悬在她舌头上,我怎么能无动于衷!”

憨奴倒抽了一口冷气,“姑娘,你该不会真的……”

白凤陡一下拧过身背坐,对憨奴抬了一下手,“你下去,我再想一想。”

憨奴心下不安,过了半晌,又借着催餐进来一趟,“姑娘,你不吃什么,好歹把这汤喝了吧。百年的野灵芝多难得呀,别浪费了公爷的一片心。”

白凤依旧是头也不回道:“出去!我不叫,谁也不许再进来。”

憨奴默不敢言地合上门扉,留下白凤与她无边的迷思。

白凤就这么纹丝不动地坐着,陷入詹盛言曾无数次陷入过的漫长沉默。她从未真正看透过她的所爱,但这并不妨碍她以非凡的慧黠观察着他。他长年累月的酗酒、玩命一样的好斗,那架势既像是为了自救,又像是为了自杀,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欲望在其身上同等强烈,就仿佛是一部分的他在如履薄冰地构建着一切,而另一部分的他却在随时等待着把这一切一把推翻。从詹盛言第一次在冯敬龙面前失言,直到他最近一次弄丢那封要命的密信,白凤都能明确地捕捉到那无心之后的有意。这个男人自毁的倾向,就如同他迷人的容貌一般无从掩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