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万艳书 上册》(19)(第2/3页)

书影一个人先走到南头的卧室外听了听,白凤大概已睡沉了,不闻一点儿声息。她就转回来掇了两块炭,支起熨斗,把那一堆衣裳一件件地熨过去,又一件件地叠好收箱。接着她给几盆玉兰、紫荆、碧桃浇过水,拿出鸡毛掸子来把各屋里的浮灰掸掉,再投湿了抹布去抹。

就这样手脚不停地忙到快中午,正跪在那儿擦地,南尽间里头窸窸窣窣响了一阵,白凤就叫起来:“丽奴?丽奴在吗?”

“来了,”书影扔下擦地的抹布,一面走着就把卷起的两袖拉下来,手在襟上抹一抹,斟了一杯茶端去到床里头,“姑娘。”

白凤斜倚着一只大锦枕,接过茶来喝了。她只见书影垂着眼,斜射的日光将其睫毛的淡影印在下睑,密密簇簇的一根又一根。她咬了一咬牙,把茶塞回给书影,绕去床边的净房里撒了一回溺。随后她整衣走出来,见书影还乖乖地立在原地。

“姑娘若没其他吩咐,我就去做事了。”

小女孩始终眼目低垂,这温驯的姿态却在白凤心里炸出了一股子无名火,她宁愿对方满含快意地直目以视,也不愿见其这般躲躲闪闪,好似怕自己的目光会蜇痛她脸上的伤口一样。

白凤冷冷一笑,道:“去把尿盆倒了,刷干净,记住,干干净净的。”

书影绕去净房里,端起白凤那一只镶嵌七宝的银尿盆,下楼洗刷。水房的仆妇们照例是要嘲笑她几句的:“哎哟,爵爷小姐又来刷尿盆啦。”

“她真是爵爷小姐?我怎么瞧着刷尿盆刷得比咱们还地道。”

“哈哈哈……”

书影早已习惯,置若罔闻地洗刷完毕就抱着尿盆重回楼上。白凤还在卧房里闲坐,瞟了她一眼道:“站住,把尿盆放下。”

书影只好把尿盆就地放在了脚下的裁绒花毯上,听见白凤在那里问说:“刷干净了吗?”她就答说:“刷干净了。”

“确实干净?”

“确实干净。”

“去把铜吊子提过来。”

书影到外间提了黄铜吊子进来,白凤吩咐道:“倒进去,倒,别停,全倒进去。倒满。”

虽是疑虑重重,书影也只得照办,把吊子里的温水全往尿盆里倒进去,水差不多都淹上了盆沿,才听见叫停。

而后白凤几步上前来,半笑不笑道:“喝掉。”

书影震惊地仰起头,“什么?”

白凤终于直触到书影的视线,她即时用自己悍然的视线将之一把攫住,字字分明道:“你不说确实刷干净了吗?证明给我看。”

书影仰视着白凤,那一张满目疮痍的脸分明诉说着这是一个令人怜悯的受害者,但一脸的自大与恶毒却又无疑属于一个连遮掩都不屑的施虐者。书影转开了眼光,摇摇头,“我不会喝的。”

“为什么?因为你干净?你就是这世上独独一个干净人儿?纵使落在这种地方,你也觉得自己可以洁身自好,‘出淤泥而不染’,是吗?”白凤将激烈而又扭曲的语调稍作收敛,拿捏起假音道,“假如什么都不能弄脏你,假如清水倒进尿盆里也一样是清水,你又干吗嫌脏呢?这还是你自己亲手刷出来的尿盆啊!喝,快喝。”

书影捏住了两拳浑身乱战,一对小虎牙微微地龇出来,直咬进下唇。

盯着对方无以言表的悲愤之相,白凤只狞笑了一声,“喝呀,我叫你喝。”少时的静默后,她骤又变得暴怒起来,扑过来一把扯住了书影的头发就将其整张脸朝尿盆里揿下去,“喝!喝掉!”

书影挣起全身来反抗,但白凤的另一只手也扣了上来,她在她手底下惨烈地挣扎着,如一只巨隼爪下的小雀儿。

只一瞬之后,书影的嘴巴就触到了水面,继而加在她后脑与肩背的蛮力就猛一推,令她的鼻眼脸面全栽进了水里。窒息的惊恐促使书影倒举起两手来向上扑腾着,但那股力只更结实、更狂暴地向下压迫着她。

白凤好像是疯了一样,颊上的伤痕条条跳起,她用尽了全身之力把书影往水里头摁。恍惚之中,她感到那少女的挣扎,也感到在自己耳鼓里擂动的哗哗的水响,但她还是听见了,那轻得和叹息一样的:

“姐姐——”

白凤震动了一下,双手一松,扭回头。

书影猛一下自水中挣起,人径直向后倒过去,她抓挠着咽喉咳嗽、喘息,大口大口吸取着空气。水线洒过她发帘,沿着头颈滴答而下。她抹抹眼,看见了一条影子。

那是一位及笄之年的小女子,晒进窗台的日照把她从阴影间捧出来:细腕纤腰,风鬟雾鬓,一张莲瓣小脸上疏疏两痕柳叶眉,深柔的眼眸烟迷雾锁,一举一动间皆是难描难画的清腴淡远。不过她的肤色却甚为古怪,是一种浓厚冰冷的惨白,就连嘴唇也白煞煞的,一看就是久病支离之人。

书影震撼地望着这女子,只觉她又美丽又吓人,一时间心上竟涌起了猫儿姑的一番话。猫儿姑说一个真正的美人应该在男人看见她的第一眼就夺走他的心,就像狮子一把掏出鬣狗的心脏。

书影捂住了心口,她从未想象过自己在有生之年会自觉像一条鬣狗,而这世上居然会有着这般惨白欲坠、弱不胜衣的“狮子”。

那女子轻动了两步,阳光一直追在她身上。另一头的白凤赶上前两步,扶着她在妆台边落座。“你怎么跑到前头来了?就你一个?小满呢,张妈呢,她们不跟着,也不叫个人跟着?我回头非抽了她们的懒筋不可。”

“不怪她们,是我不许人跟着,” 那女子抽出一条手帕掩在口前,嗽了几声道,“我听说姐姐挨了责罚,那准是不想见人的,我就没带旁人过来。姐姐脸上可好些了?这是珍珠玉容膏,每日涂上一些,散瘀散得快。”

白凤从那女子手间接过一只螺钿小盒,双眉半蹙道:“你也太有心了,我又不少医少药的。别,你别碰我,我这衣袖上全是水,凉着你。你说你这孩子,想找我聊天,就派个下人来叫我过去,自个儿巴巴地走这么远,再跌上一跤可怎么好?”

女子又嗽了一会儿,道:“我近来倒觉着很有些精神,想出来走一走。欸,这个丫头做了什么错事,姐姐和她发这么大脾气?”

白凤剜了书影一眼,“她呀,做什么错什么。”

女子也向书影一瞥,浅喘了两声,便抚胸和白凤道:“阿弥陀佛。既然姐姐这样厌恶这个丫头,那就别留她在眼跟前惹气了,不如给了我吧,回头我再挑两个能干的人给姐姐。”

白凤失口叫道:“这怎么成?!我的意思是,这样笨头戆脑的孬货怎配服侍你?”

“甲之熊掌,乙之砒霜。我瞧这丫头倒生得秀净,挺合我的眼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