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万艳书 上册》(24)(第2/4页)

憨奴连应道:“都照办了,全送的是市面上罕有的老参。等太夫人好起来,也会念姑娘的好。到时候公爷再借机提起和姑娘的婚事来,一准儿成。”

白凤却又忧心一叹:“真有那么简单就好了。公爷和太夫人提起婚事来,母子间少不得闹一场。”

这时候的安国公府正闹得鸡飞狗跳。詹盛言脸色苍白,颧骨上染着两块愤怒的红斑,一寸不让道:“母亲,你什么都别再说,不管你说什么,我今天一定会向怀雅堂发出聘礼,我娶定她了!”

太夫人斜倚在病榻上,猛拍着一只锦绣引枕,“你瞧我的病才见好,所以又要把我气倒是不是?”

“我每天为母亲亲手调制药物羹汤,无分昼夜坐侍病榻,戒酒吃斋,求神问佛,无非是为了使母亲早日康复。如果你做母亲的也对儿子有一分顾念,就请祝福这一桩婚事。”

“祝福?你这么多年来游戏尘寰,如今肯成家,你愿意娶谁,为娘的都会衷心祝福——可为什么偏偏是这个女孩子?她是槐花胡同出来的,她姓白!你居然敢开口要我的祝福?!”

“母亲,随便你,要么祝福我们,要么诅咒我们,反正你再也挡不住我们。”

太夫人闭目良久,老泪纵横,又睁开眼缓缓道:“你是在报复娘,对吗?十六年过去了,你仍然以为我和丽渊在骗你!你坚信那不是自己病中的幻觉,坚信那个被我送入宫中的李朝韩妃是与你私定终身的巫女!你把她的死怪在我头上。儿子,你为了这个梦中的女子,恨我这个为娘的,对吗?”

詹盛言频频眨动着两眼,亦是久久无语,然后他直视着母亲坚忍贵气又苍老疲倦的脸孔说:“对,我恨你。母亲,娘,要是能让你心里好受些,你就尽管一直坚称那只是我的梦,你就和外头那些人一样叫我‘疯子’好了。但你别忘了,就连你最信任的那个算命先生尹半仙也说,我的婚姻落在这位女子的身上。如果这是报复的话,那也是天意在报复你。你自个儿说的,人强不过命。娘,你就认命吧。”

他一分多余的表情也没有,转身就走出去,把母亲与她的长泪统统抛在了身后。詹盛言惊异极了,他一向都是个把母亲的喜怒置于一切之上的孝顺儿子,三十多年的人生中,他从不曾以这般无礼而冷酷的态度对待过自己的母亲,他那凌驾于整个家族的、充满权威的母亲,他那失去了所有亲人的、可怜可悯的母亲——因此詹盛言才发觉那个人回来了,如同被害人回到了遇害的凶宅。他就是这一条足足含恨了十六年的恶灵,他是名叫“石头”的失忆者与失意者,在一个根本没有一个人承认韩素卿曾经存在过的世界上,他是她永恒的未婚夫。

华庭中,两只雀儿披戴着日晖,并翅远飞。

晃眼间,日西沉。怀雅堂的楼上楼下一团热闹,所有地皮全挤得满满的,还在不间断地来人,来者不是裙履少年,就是芝兰子弟,一伙儿在这间客室里打牌,另一伙儿在那间客室里摆酒,不同的房间内却时不时地飘出同一句——“龙姑娘什么时候才到?”

杂声飘到东厢房,令白凤恨恨不已,“龙雨竹那野鸡架子拿得够大的,屋子早就布置好了,都到了这会子,接连几拨客人也全到了,她自个儿还不露面?”

憨奴照样也愤愤不平,“那野鸡挪班之前就把她的一票客人挨个全通知齐了,让他们比着赛地来捧场,在咱们这儿按序排定了整整七天,每天三桌牌、三桌酒,楼上的客房全都要留给她。妈妈那边更像接财神一样,还派了最好的马车去接她,不用她自个儿动一步。她拖到晚上还不来,不过是非得做足红人的身份罢了。”

白凤七窍生烟道:“不行,我得找妈妈问个明白。”她三步并作两步出了屋子,居然见白姨就立在对面的西廊首,正和几个老婆子发急,“事儿全赶在一天了!我才忙活那头儿,你们就不会先替我照管一下这里?车子不早就派去蕊芳阁了吗?那就再派两个人去催,就说钱尚书也已经到了,都拉起桌子开牌了,我们班子没伺候过这位钱大人,不熟他的脾气,怕给龙姑娘办错了事儿,叫她快着些……”

白凤一径绕过了楼廊来在白姨面前,挤出来一点儿笑道:“妈妈邀了新人入班,怎么也不叫我晓得?”

白姨早瞟见她过来,却只眼皮子也不抬地捋着手上一双青红点钻羊皮手套笑道:“凤姑娘眼下不是晓得了吗?哦,没事儿就别出来转悠了。照例,有新人入班子,旧有的姑娘都得一块出来应酬,以示好客之情。可妈妈我想着,叫你这样一等一的身架去替别人应酬客人,岂不是杀鸡用牛刀?所以你就闭门待在自个儿屋里吧,且把这几日迎客酒的闹腾忍过去。”

“妈妈是叫我白凤忍那两条‘龙’?”

“唉,妈妈也是没办法,班子开销太大,光指着你一个人支撑,我也不落忍哪,这才找人来与你共同分担,谁叫凉春和温雪一起没了呢?”

白凤憋了一整天的气全被这一句给压了下去,颊上又被白姨微做一抚,“乖女儿,你若还躁得慌,我有平气安神的药。不过药太苦,能自己转过弯,还是别吃妈妈的苦药了。”她给了她一个慈爱的母亲的笑容,忽而眼光一闪,探身向楼底下欢然高叫,“两位龙姑娘,我的活宝贝们,可算把你们给盼来了。”

白凤才不肯自贬身份去迎接二龙,因之把脸一沉,掉头就回了屋。

在屋子里吃了两口闷茶,憨奴先带着些气不过道:“姑娘,难不成你真忍了那一双活宝?”

白凤拿手摸了摸适才白姨抚过的一小块脸颊,肌肤之上仍残留着皮革手套隐隐的腐败气息。“妈妈说得再明白不过,凉春和温雪不死,这一双活宝也不会来。我忍的不是她们,是我自个儿,我自作自受,忍了吧。若不忍,妈妈还有更大的苦头等着我。”

“姑娘,你到底还是怕妈妈……”

“其实有好久我也当自己不再怕妈妈了,但那一晚——妈妈罚我重新戴上淑女脸儿的那一晚,我才发觉我依然和小时候一样怕她。即便做着梦,”白凤的脑中又闪过姐姐白鸾的影子,她低头捂住了额头道,“也怕得心肝都发抖。妈妈她一向说到做到,凉春和温雪是她饶了我一遭,不会再有第二遭了,我最好还是乖乖听话。”

主仆正相顾默默,娇奴突然推开门报说:“姑娘,妈妈和两位龙姑娘一起来了。”

这就见白姨同着龙雨竹、龙雨棠走进来,笑盈盈向白凤道:“凤丫头,龙姑娘姐妹俩特来拜见你。”

白凤先看龙雨竹袅袅婷婷走进来,雨竹是一个五短身材,曲线却凹凸有致,面孔微丰,饱满多汁,中间一个翘挺挺的小鼻子,左右点着枣儿似的两只圆眼睛,头梳小花宝髻,身穿石竹罗衣。跟在她后头的就是号称她“胞妹”的龙雨棠,打扮得也是明妆丽服,她身量与雨竹一般高矮,却偏于扁瘦,脸架子也较为筋骨分明,衬得鼻唇更紧凑些,一双眼眸却同样是浑圆流丽,明光外露。两个人同立,但只觉一个娇憨,一个精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