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万艳书 上册》(24)(第3/4页)

雨竹率雨棠一起道了安,便向白凤开口一笑,“凤姐姐,我们姐妹这厢有礼了,以前咱们出条子时就没少碰面,日后又同住在一座楼里,低头不见抬头见,更得请姐姐多加关照。”

白凤惯来蔑视雨竹,一听她那捏着鼻子的伤风腔就发烦,此际虽抱定了“忍”字当头,但也绝不肯曲意逢迎,因此只在口内说两声“不敢当”,却并不起身答礼。“那么多客人巴心巴肝地等着雨竹姐姐,姐姐却领着小妹先跑来我房中见礼,叫我如何好意思?”

“客人嘛,反正也等了这么久,再多等一会儿也无妨。初入班中,总得先拜望同院的姐妹,这大礼数可不能错。”

“姐姐半道上才进一等小班,居然也能把礼数摸得这样透彻,不可不谓有心。”

“管他一路行来还是半道出家呢,只最后能在同一处,那不就是同道中人吗?”

“我可不敢和姐姐相提并论,我就在槐花胡同里长大,眼下还在这儿又有什么稀奇?但提起姐姐出来的地方,哼,那些个茶室里的姑娘们又没有根底,又没有规矩,给上个三钱五文就送客留髡,十年八年有人叫一回条子,曲也唱得个荒腔走板,就只知道吃,吃还不会吃,把鱼翅错认作粉条、把海参当成没毛的老鼠!这样子不识货,才会臭鱼烂虾都往屋里头拉。雨竹姐姐,我说的是二等堂子里的野鸡,你已经不是野鸡了,现在是小班倌人,你可别多心。”

且说雨竹在曲艺上一直不如人,且初入一等小班出条子时,就曾把鱼翅说成是粉条而留下笑柄。白凤借旧事来暗讽其无品滥交,果然把雨竹噎得紫涨了面皮。白凤正颇感畅快,忽听得一个尖脆脆的嫩嗓子在旁笑道:“倒也不能说这些人错了,既然打开门做生意,客人当然是多多益善,走了穿红,还有挂绿。凤姐姐去年被人拿粪水泼了,万一真倒了运,只这么守着一棵树吊死,有个什么风吹草动的,上吊都找不着地方!”

这话是直指白凤的客人太过稀少,白凤就是个聋子也听得出,直令她当即就调过两只晶冷的眸子瞪住了雨竹身后的雨棠道:“你个黄毛丫头做生意才多久,竟敢在我面前大放厥词?”

雨棠眨巴着两只眼,摆出一副童言无忌的神气道:“咦?凤姐姐,咱们这一门生意好像不是年纪越大越好……”

“棠儿,休得无礼。”雨竹也缓过一口气来,对白凤莞然一笑,“凤姐姐,你是花国前辈,我们姐俩还年轻,有什么做得不好的,你就当我们小孩子不懂事,多指教几句。再说我妹妹也是为姐姐着想,姐姐拢共只做着两位客人,如今盛公爷又定了亲——”

“好啦!”一直在边上笑瞧着三人唇枪舌剑的白姨冷不防插了一嘴,不动声色道,“姑娘们说得也太欢了,我晓得你们投缘,往后的日子有的是,闲下来慢慢聊。大龙、小龙两位姑娘,先去应酬客人吧,听听,那一头都快炸了窝了。”

待二龙含笑告辞,白凤的脸色依然是惊诧非常。詹盛言与她的婚约还止于心腹机密,她只对憨奴一个人讲过,龙家姐妹又怎会知晓?她这么想着,就向憨奴看去。憨奴洞悉白凤的疑虑,忙摆着两手道:“姑娘,我可什么也没说过。”

这时间白姨上前半步,对白凤皮里阳秋一笑,“早些时候安国公府来人下聘,聘礼太多,我暂时顾不上叫人收拾,就先堆在偏厅,二龙进来时瞧见了,问起来我也就直说了。哎,怪我多嘴。”

白凤登时间心荡神飞,又惊又喜,“安国公府来下聘?!怎的没人知会我?”

白姨揪弄着手套,把两眼斜睃着一座紫铜灯架道:“盛公爷和你珍珍妹子原叮嘱说先别告知你,回头他们俩亲口对你讲。”

“公爷来下聘,和珍珍妹子有什么关系?”

“公爷聘你珍珍妹子为妻。他们俩订婚了。”

白姨又把眼睛跳到了房间另一头的紫玉钟,对着那一台座钟说:“还是等公爷和你妹子自己来对你讲吧。”

她扭身走开,白凤却一动不动地怔坐在原处,脸上的千姿百态骤然间凝固,仿佛在静候着谁来给她画像。

她身后的憨奴和娇奴面面相觑,正不知怎样为好,甫听得“扑哧”一声,却是白凤在笑,“太可笑了!怎么可能?妈妈扯什么瞎话!公爷早就和我求亲,怎又会跑去同珍珍妹妹结亲?哈哈哈,太可笑了!憨奴,你去问问,现在就去给我问清楚,妈妈干什么作弄我?去,去呀!”

憨奴连忙满口答应,又和娇奴使一个眼色,“好好照看姑娘,我去去就来。”

娇奴蹭过来给白凤揉了揉脊背,“姑娘,别笑了,仔细岔了气。”

白凤却只是哈哈大笑,不住地拍着桌子,大摇其头,“太可笑了!实在太可笑了!”

不出一刻钟,憨奴又气喘不定地跑回来,“姑娘,我打听明白了。”

白凤擦拭着泪光笑道:“说,这是什么恶作剧?妈妈气我和二龙闹,又变着法子罚我是不是?”

憨奴低着头,嘴唇上上下下翕动着,好半天才挤出一点儿微声:“上个月公爷从姑娘这儿离开的时候,在大门外撞见了丽奴,丽奴把公爷引到了珍姑娘那儿,公爷就和珍姑娘见了一面。那以后,两个人天天都见面,不过公爷每次都来得绝早,院子里没什么人看见过,而且妈妈又叫封锁了消息,不让咱们屋里的人逮到一点儿蛛丝马迹。就在今天,公爷遣人来下聘,聘珍姑娘为妻。”

讲完这一串,憨奴才举目直望向白凤道:“姑娘,是真的。”

白凤的脸容又一次结固了,眼睛里似乎传来一阵“咔嚓咔嚓”的响动,如同深湖在结冰。她瞪着两颗冰丸一样的眼珠子走上前,用尽全身之力给了憨奴一下。憨奴被打翻在地,白凤接着揪起她头发,连打带踢,“你胡说!你个胳膊肘朝外拐的小贱货,你向着她们说话,合着她们一块来骗我!你个贱货,叫你胡说!叫你骗我!去死!你个贱货去死……”

她看起来真的准备把憨奴往死里打,娇奴上来劝,憨奴自己却将其挡开,“你出去,娇奴你出去,把门关上,让姑娘打,让姑娘痛痛快快地打……”

娇奴只好哭着闭门而出,白凤在屋里打一阵,骂一阵,又把客厅的摆设都摔了个稀巴烂。好在楼西乱声纷扬,男人们高叫着、大笑着、挥掷着骰子、推碰着牌张,划拳、吆喝、争闹、谩骂,丫鬟娘姨点灯奉烟、茶壶龟奴里外奔走,琵琶小调、弦乐歌曲……掩去了一切不入耳的杂音。

龙家双姝雨竹和雨棠周旋在来客之间,两张粉面一似秋月乍满,一似仙葩初胎,一样是笑靥晏晏。“钱大人,您今儿个好手气。”“卜大公子,您真给面子,早早就来了。”“冯九爷,今儿的账你别管,我自和这里的掌班妈妈说。”“我可找了你一晚上,一会儿牌局散了你别走,我有悄悄话和你讲。”“讨厌,一会儿我告诉姐姐去,瞧你还这么不正经!”……一会儿与此人携手殷勤,一会儿和那人凭肩款曲,临阵交绥了大半夜,姐妹俩才偷个空说几句私房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