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万艳书 下册》(1)(第3/6页)

“原来你事先也不知情……”

“姐姐,你信我,我和公爷绝不是拿天外飞来的借口来搪塞你,我们真只是被宿债前缘所牵,常在缠缚,解脱无方。”

“我信不信有什么关系?你们信就好了。”

“姐姐,事已至此,我可真不知怎么办。我若答应这一门亲事,那无异于要了姐姐你的命,可我若不答应,公爷又要在我跟前自戕!我怎么做都是治一经损一经,我该怎么办?姐姐,你可教教妹妹该怎么办哪?!”好似祈求一样,珍珍向着白凤摊开了双手,露出手心里的伤疤。

白凤的心跳停了一拍。她记得詹盛言说,这是韩素卿转世的印记;但她同

时也记起,珍珍无瑕的小手究竟是如何留下这残酷的印记。

那是她十六岁的时候,珍珍还不满十岁,某一夜她得罪了一个大客,但其时她已开始走红,因此猫儿姑也不再动用“淑女脸儿”和“仙姑索”,而只把她锁进了堆房[3]里,不给火烛和水食。结果半夜时珍珍悄悄来在外头拍门,“姐姐,我给你带了吃的,我绕着屋子走一圈,你瞧哪里有光漏进去,哪里就有缝儿,我把东西给你塞进去。”果然门板下头有一线光透入,珍珍便从那缺口里陆陆续续塞进小馒头块,还有削得薄薄的橙子片,以供白凤充饥解渴。白凤怕她受风,催她快回去,珍珍却说要陪着她谈谈天,“一个人吃东西多气闷呀。”姐妹俩正隔着门说话,白凤忽就见从门缝里涌入一片红光,珍珍惊叫起来:“姐姐,着火了!”

旁边就是大厨房,炉灶里的明火引燃了柴草,一下子就烧起来,眼看就要烧进关锁着白凤的堆房。开锁的钥匙在猫儿姑手里,去找她要钥匙再回来救人决然来不及,白凤情知必死无疑,只哭着和珍珍喊:“妹妹,你快走,别被卷进火里头!”她没听见回话,她想珍珍准是逃走了。她发着抖蜷缩在地,等待着那一场曾把佛堂夷为平地的大火一路烧过这些个年头,扑来自己无法逃脱的肉身之上。

訇然之间,只听“砰砰砰”的几声巨响,又是“哗啦”一声,屋子的木门裂开一个大洞。烟气熏得白凤张不开眼,她只模糊望见洞口的熊熊烈焰之中,有一个背着光的小小黑影。白珍珍,这个连端一碗汤药都两手发抖的小女孩,为姐姐劈开了房门,她握着厨房里那一把伙夫用来劈柴的精铁短斧,还在拼命地劈着,似挪动太行与王屋的大力神。

白凤匍匐着从洞里爬出,珍珍满是黑迹的小脸露出了一点儿微笑,身体一晃就栽倒在地,两手里还紧攥着斧头。后来人们掰开她手时,她的手心已被烤得滚烫的斧柄活活撕脱了一层皮,鲜血淋漓。白凤抱住了珍珍,一下子热泪交流。

泪冷了、血凝了之后,暗红的伤疤就烙进了珍珍掌心里,如同永远地捧着一对姊妹两生花。

白凤咬着牙叹口气,总是这样,又是这样。这个女孩子是她所遭受的一切

苦楚的源头,是她的饥饿与焦渴,是她的黑屋与猛火,却也是她的食与水,是她的生命之光。

终究,她伸臂圈住了伤心欲绝的珍珍,“妹妹,别哭了,好了乖孩子,别哭了,有大姐,没事儿的……”

她开始安慰她,上天哪,居然她要去安慰她!一个一无所有的孤儿安慰一个要多少疼爱有多少疼爱的宠儿,妓女安慰闺秀,弃妇安慰新娘。没关系,谁叫她白凤这么会安慰人呢!整个儿的青春,她都是靠着自己安慰自己来度日的。

她安慰得实在太好了,珍珍最终停下了哭泣。恰在此时,双扉慢开,探进来的是书影。

“珍珍姐姐,一切都好吗?”

珍珍的两只眼珠都红通通的,她依然挤出了一点儿笑,“放心,我都好,妹妹自去吧。”

书影便又合上门出去了,自始至终也没向白凤瞧一眼。

白凤冷眼旁观着这一对“姐妹”,忽就感到祭坛的火被轰隆隆点燃。就在这一刻,她抹煞了最后一点儿软弱。

她先转一转手腕上一只赤金镶翠玉的手钏,又拉了拉钏子合口处垂下来的一条洋红蝴蝶手绢,开口对珍珍道:“妹妹,咱们虽差了一个娘肚子,但感情比亲姐妹还要深,打小有什么好的,我第一个先留给你,纵就有什么原是我的,比方说才那个‘丽奴’——”她朝外努努嘴,“你一句话,也就是你的。这是咱们俩的交情过得着,我本心乐意。就假说公爷是个无知无觉的物件吧,你要瞧上了,我自然是让给你,更何况他是个有手有脚的人呢?他自个儿要离了我求娶你,怎可去怨你?只怨我自个儿命穷,没那个福分嫁他。”

“姐姐,”但听这几句,珍珍又已是凄然欲泪,“我是被公爷逼得没了退路,可难不成你也肯让我嫁他?”

“古来烈女怕缠夫,你不嫁,公爷也要缠到你嫁为止。娘的顾虑也没错,你今年都整十五了,这样好的亲事,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至于我,纵使我拼死拼活叫公爷舍了你重新归我,他也再不会把心搁在我身上了,讨出来的桃儿总有烟火气,挤出来的事儿没有好果子。倘若真的有前生来世,那你和公爷就是缘定两世,即便没这回事儿,那你们也是一见钟情,借你那些个佛家话来说,这就是‘缘’。这一段殊胜因缘在我是强求不得,在你却也是强舍不得。”

“姐姐,你这样说,可叫我如何是好?”

白凤摆摆手,接着道:“不过妹妹,你是从小只知道吃药念佛,我可是靠男人吃饭的,要论对男人的了解,一百个你也不及我。哪怕你确是韩素卿再世,你和公爷真正相处的时间也不过月余,我白凤却是五年来和他朝夕相伴,我对公爷的了解比你深得多。你别怪姐姐多事,我还有一句格外的叮嘱。”

珍珍收泪危坐道:“姐姐,我原就是向你讨教的,有话请姐姐尽管说。”

“公爷表面上看似放浪急躁,实则极为诚厚长情,你看他十六年都抛不开一个似真似幻的故去之人,就可知他有多痴情。但我白凤如今也算是他的‘故人’哪,为了迎你而弃我,他心中对我也是很愧疚的。”

“一提起姐姐,公爷和我就黯然相对,我太对不住——”

“瞧你,又白讲这些干什么?我都说了,不关你的事。珍珍,人心无常,怕只怕有朝一日但生变故,公爷对你就不好说了。”

“姐姐,你指的是什么变故?”

“譬如说,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公爷伤心糊涂之下,必会怪责自己,保不住连你也会怪在内,说你不顾姐妹情分逼死了我。”

“阿弥陀佛!”珍珍惊得一挣,用力之猛险些让她扑倒在地,“姐姐,你可千万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