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万艳书 下册》(1)(第4/6页)

“哎呀,你个孩子慌什么,快坐下!”白凤连连抚慰着珍珍道,“我才不会呢。你听我说过吧,年初,艳春馆的杨止芸和贵连班的蒋文淑撕破脸闹起来,为什么?不就为‘花花财神’柳大爷断道跳槽嘛!这槐花胡同里,成日里多的是热上别的姑娘就来和你变脸的,要为这个就不活了,那九条命也不够使。我不过是随口一说,你倒认真了。我只是要叫你明白,将来发生什么事谁也说不准,你的心思总是太过真挚简单,一味地纵着本性去做,难免给人留下指摘的余地,因此不可不早做筹谋。”

珍珍冷汗涔涔道:“姐姐,我只求你千万别自轻性命,咱们万事好商量。”

她的肤色白得像一张雪宣纸,藏不住一点点杂质,所有的关切尽现于面上,令白凤看了也为之感动,因之白凤立即就转开了双目,“我不是说了吗?我们这行当,男人们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根本不算事儿,我要没这一点子善于自遣的心胸,‘死’还等到今儿?妹妹你只管放心好了。现在谈的不是我,是你。我问你,公爷还是天天来瞧你吧?”

珍珍“嗯”一下,又以细不可闻的微声道:“他说,总怕我是个幻影,必得天天瞧一瞧我才安心。”

白凤又忍不住掉头睨视,只见珍珍犹带残泪的苍白脸容之上忽然涌起了红潮,似一顶渐收渐拢的红罗帐,里头全都是绣锦相偎的美满风情……

她猛一下扣紧了手指,护甲在腕上割出了刺刺的凉痛,但她的声音却愈发地温情厚重,“那你就记得,再见到公爷,不管你心坎里是如何欢喜情浓,也须得愁颜相对,啼哭不已。”

珍珍费解道:“姐姐,这却是为何?”

“我的傻妹子,今天公爷恋着你,视你如瑰宝,你的一言一行那都是‘纯真热烈’。可叫旁人的口舌议论起来,仅你私会男子一条那就是轻浮,夺取姐姐的未婚夫就更令人齿冷,三人成虎呀。唯有别露一丝儿喜色,逢人就说‘对不起我这个姐姐’,这才能叫大家也同情你,叫公爷将对我的愧疚也平分与你。这可是你将来在安国公府的安身之本,绝不可小视。”

“姐姐,就算你不说,我也开心不起来,我一想到姐姐,就难受得不得了……”

“说着说着你怎么又来了?我真没事儿,只要你幸福,我什么都想得开。”

珍珍此刻也不知自己是欢喜还是悲伤。这些日子里她总回想起很久的以前,她们刚落进槐花胡同那阵子,她还不过是个贪玩的三岁孩童,每每缠住两位姐姐陪她玩耍,彼时鸾姐姐还在世,总是一把打掉她张开的小手,退身闪避,拿一双眼睛冷冷淡淡地打量过来。小孩子对于善意与恶意极其敏感,珍珍觉出了鸾姐姐的嫌憎,气得哇哇大哭,凤姐姐马上就过来抱起她,在她胖乎乎的脸上又蹭又亲,“宝宝不哭,我们这么漂亮的小珍珍一哭可就丑了,丑成个小胖猪……”揪鼻子做一个鬼脸,逗得她破涕为笑。凤姐姐教她把两只手臂搭成一座桥,比比看谁的桥上能站住更多的小泥人。她们背靠背,假装能猜出来另一个人脑子里的想法。她们互相嗅过来嗅过去,告诉对方她闻起来像什么,凤姐姐说我的小妹妹像牛奶、像蜂蜜……珍珍说凤姐姐你闻起来像是过药的雪花糖,凤姐姐大笑,她的笑声和唱歌一样好听。晚上也是凤姐姐唱起歌哄着她入睡——娘还要在前头当跟局娘姨挣钱,所以只要凤姐姐夜里头不受罚,珍珍就会在她的歌声中沉入梦乡。她把一只小脚丫搭在凤姐姐的肚子上,蹬一脚姐姐就要换一首儿歌来唱,要不然就得把同一首歌一直唱下去,有一夜,凤姐姐给她唱了足有一百遍的“杨柳活,抽陀螺;杨柳青,放空中;杨柳死,踢毽子;杨柳发,打拔儿……”

珍珍有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姐姐,但她们一点儿都不一样。珍珍说:“我爱凤姐姐,我最爱凤姐姐,我永远都爱凤姐姐,我不爱鸾姐姐,鸾姐姐是大坏蛋,打死大坏蛋。”

有一天,大坏蛋死了。

珍珍忘不了,就在鸾姐姐死后不久的一个晚上,凤姐姐照例哄她睡觉,却只是直挺挺地躺在那儿,不抱她、不拍她,甚至连看也不看她。珍珍慌张得哭起来,可她再怎么哭着推搡凤姐姐,凤姐姐也只是不理不睬,许久后才调过眼睛来看了她一眼,而那一双冷飕飕的眼睛分明是鸾姐姐的。珍珍吓坏了,越哭越厉害,哭得已快要接不上气时,凤姐姐的瞳仁骤地活动了一下,她叹了一口气,把珍珍揽入了怀里,“不哭,不哭,宝宝不哭了,是姐姐不好,姐姐对不起你,对不起,对不起……”凤姐姐也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拿手摩挲着珍珍的脖颈,又在那儿不停亲吻着。珍珍觉得脖子好痒,又咯咯地笑了。

第二天珍珍问凤姐姐为什么前夜里不理她,凤姐姐笑着说宝宝做梦了吧。但珍珍确定那不是梦。

凤姐姐还在她面前哭过一回,不过那已是好几年以后的事。其时凤姐姐早就不大来陪着她入睡了,珍珍为这个还曾闹过一场不高兴。那一天入夜,她正一个人在小床上悠然安睡,忽觉得身旁薰然有人,她眼睛都不睁,就迎着那熟悉的甜香气味伸开双手。她感到凤姐姐抱紧了自己,紧跟着一股热流就顺着她颊边淌入发脚。珍珍奇怪地张开眼,大半个亮晃晃的月正在窗边悬着,照出凤姐姐脸上与少女妙龄毫不相宜的浓妆,眼眉全被泪水沁染得一塌糊涂。珍珍受了一惊,“姐姐你怎么了?你哭什么?猫儿姑又罚你了吗,姐姐?姐姐?”凤姐姐却不说一个字,仅只一个劲儿把脸往她颈窝里藏起,湿滚滚的鼻息在那儿嗅吸着,仿似这个小妹妹的身上当真流淌着奶与蜜,可以抚慰人生中一切的饥苦。珍珍从凤姐姐压抑的哽咽中咂摸出了一种完全无法诉诸言语的痛苦,她也跟着一起哭了。她回搂住凤姐姐的颈子,吻她,吻她。她们相拥着一同睡去,月亮在她们的头顶上,像一盏白灯笼。

第二天珍珍并没有向凤姐姐问一句,她知道如果她问起,凤姐姐会笑着说,你是做梦了吧。

珍珍再不曾见过凤姐姐掉泪,也再不曾与她同睡过一张床,有太多人排着队要登上姐姐的床。当珍珍最终明白这罪恶的一切所为的是什么,她好想像小时候那样抱着姐姐大哭上一场。但她们都已不再是小时候了,那些相拥悲泣、并头安眠都成了不可追的往昔。凤姐姐对她疼爱依旧,但却越来越忙碌、越来越疏远,偶尔偷空的静日小坐,就是姐妹间最亲密的时刻。

而在那些对谈中,凤姐姐都显得非常不快乐,珍珍费力地搬出那些以自己的孩提智识还无法领会的《华严》奥藏、《法华》[4]秘髓来开导她,甚至把一桩桩的禅宗公案当作笑话来讲给她听,纵使听得凤姐姐大笑了起来,可她看起来还是一点儿也不快乐。但是珍珍懂——尽管她还那么年轻,但她已然懂得那些由文字写就的绝妙大道理在真真切切的人生之苦前,其作用也就像一碗碗不功不过的汤药被投入她百病缠身的残躯。到后来,她什么也不再说,她只沉声诵经,让姐姐在她的诵念之声中安心默坐,给一个不得不整日违心赔笑的人一点点恹恹寡言的时间,她身边,一度是姐姐的栖息之所。可说不好自哪一天开始,珍珍却发现不管她念诵多少经文、在佛像前跪祷多长多久也无法唤回的笑容重新回到了凤姐姐脸上,那张逐渐被夜生活腐蚀的脸容又在一夜间焕发出腴泽,仿如久处暗夜的花朵再度见到了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