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万艳书 下册》(2)(第3/7页)

詹盛言打断她,“你凤姐姐是脂粉队里头一位英雄,没有她越不过的坎儿。”

“可姐姐近来实在消沉极了。”珍珍冷不然有些想念酒,她还能清晰地回忆起就那么一点点酒,连一两都不到,却竟神奇地抬开了压在她心头的千钧之重。可她现在没有酒了,她要被自个儿的心压垮了。她把两手托住了心口,费力道:“你原本也深爱姐姐,便将她一起娶回家又何妨?我愿以小星见大妇之礼来对姐姐,总不叫你夹在中间为难就是。”

詹盛言斩截道:“这话我答了百十回,我从来就没有过享齐人之福的念头,你也别再黏滞了。”

“但姐姐她太叫我揪心了。今儿破晓时分,我还听见她在前头吹箫,箫音简直断人心肠。”

“罢罢,你我夫妇本是一体,有些话我也不瞒你。你当我布下这些人是为什么?”

珍珍见他手指廊外那些侍卫,遂摇首道:“我早说了,这阵仗大可不必。”

“明里说,是因为你已与我定亲,但所居之地鱼龙混杂,我不得不严申门禁。实际上,我摆下这阵仗,只为防一个人。”

“谁?”

“你姐姐。”

“姐姐?”

詹盛言低沉了眼光,将两手的指尖一起抵住眉骨,“依我之见,最好是把你们二人尽早隔开,直接将你接走安置在我泡子河的别院中,届时从那里出阁便是。但你娘却说,有她在,准镇得住你凤姐姐,且事情不可做绝,怕彻底激怒你姐姐反为不美。因而我只好出此下策,用这些人守着你,饶这样,我也是日夜悬心。若叫你与你姐姐天长日久地共处一室,那我可就悬足了一世的心。按说我真不该背过身评论人,但你总提起姐妹同嫁的话头,我不得不和你剖明这一层。你姐姐她狠绝好胜,且狡狯多计,我从前是很欣赏她这个性的,如今却怕极了她这个性。正如你所说,她待我太过痴情,此时在绝望之际未必不肯和你共侍一人,但以她的醋心,绝难容忍丈夫爱其他女子更甚,迟早将生出不利你的图谋。”

珍珍绝少动怒,听了这一席话却动了大怒,霎时脸儿一冷,结起冰霜般的神气,“凤姐姐从小为着我做了无数牺牲,连带你也是姐姐牺牲给我的,你我都该把她当恩人月老一样敬奉才是,怎么你竟赤口白舌地说姐姐会有不利我的心思?盛公爷,我和凤姐姐是共生死的姐妹情谊,我听不得人诋毁我姐姐半句,你再有这种话,你我的婚约就此作罢,你也请快快离了我这里吧。”

詹盛言见惹怒了珍珍,又惶又急,赶忙就满口谢罪。连张妈也看不过眼在一边帮腔,陪着苦苦央告了一番,这才换得人家回颜。

珍珍叹上一口气,总算是取消了那一声拒人千里之外的“盛公爷”,先柔语向詹盛言唤道“大哥哥”,又动情地说:“我也明白你的顾虑。姐姐的确有通天手段,可那不过是她本性聪慧,且落在这地方,就是个面人儿也把心熬铁了。但姐姐对我的心却从无丝毫更改,那天她来见我,非但没有怨言,还开导我,叮嘱我说——”她原想说出姐姐叫自己故作愁形以博人怜惜的话来,但想到詹盛言适才对白凤“狡狯多计”的评语,便又将此节按下不表,单泪眼婆娑道,“总之我觉得姐姐根本不接受你我之间是前世缘定的说法,可她却依然愿意为了我退让,待我的一片深情真叫我汗颜无地。我若再屈了她的心,那可就不配为人了。”

詹盛言再不敢鲁莽,只可婉转陈词道:“是,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我万万禁不住你再有一丁点儿的闪失了。我做个不恰当的比方,就好似你娘原本也是很疼爱你凤姐姐的,但因有了你,就把全副心思移到了你身上,在我也一样。我对你姐姐本也是敬爱有加,要是才有什么失当的言语,都是出于太宝贝你的缘故,只盼你见谅。”

珍珍又悄悄拭一拭眼角道:“正因着这样,我才更加地可怜姐姐。”她微一作想,便捧起那被搁置一旁的洋娃娃朝詹盛言递去,“大哥哥,不如你拿这个去姐姐那里瞧瞧她吧,也逗她开开心,好不好?”

詹盛言哭笑不得地挡开那娃娃,“傻孩子,想让你姐姐开心,这么个娃娃可差得远,哪怕我府中那一个‘娃娃大哥’也没戏,除非是我把自己这活人给了她。可我早就是你的——从来都只是你的。”

珍珍把娃娃收回在膝上,垂目怔怔道:“那怎么办呢?我去瞧姐姐,她总不肯见我的面,说是不愿我瞧见她心情不好,可我实在是心疼她。”

詹盛言仿似觉出白凤摧心憔悴的一双深眸正幽幽地钉住自己,他忙抬手拂开了面前一缕欲尽的斜阳,“你心疼她,我就不心疼?我比你还要惭惶万分。与她分手,在我已是把方寸心头做了战场一样,真是下了大狠心才割舍利索,要见到她的凄凉之态,我难保不会和她牵缠不清,万一叫她徒然生出不该有的企望,不单增添她的幽情怨绪,只恐怕……你又要说我以私心揣度人,但——唉,你凤姐姐怎么怨恨我我都不怕,那都是我该受的,但我做梦都害怕她起一点点怨恨你的心思。”

“就算姐姐怨恨我,也是我该受的。”

“和你什么相干?这话我也和你姐姐坦坦荡荡地交代过,我起初眷着她,不过是在她身上,我总似感受到了素卿的余泽一般,我又怎猜得到,那竟是为着她与你朝夕亲近的缘故?若我也能够未卜先知,定不会结下这一段孽缘,只安心等候你回来我身边就是。反正上天鉴察,罪人只是我一个。”

珍珍浅嗽了两声,把小嘴一撇道:“你也别把什么都往自个儿身上揽,纵是你未卜先知,却不成孑然一身等上个十六年?”

“莫说十六年,六十年我也等得,只怕你嫌弃。”

“嫌弃?”

“等你六十年,我已是垂垂老翁,怎好再请你这亭亭少女来做梨花树下的海棠[7]?”

珍珍啐一口,半拧了眉儿笑道:“饶你还是带过兵的人,说起话却这样肉麻。”

他见她颜色稍霁,更逗引着道:“这就嫌肉麻了?我还没吟诗呢。”

她好奇道:“你要吟什么诗?”

他抚了抚唇上的两撇乌黑细髭,慢吟道:“‘人老簪花不自羞,花应羞上老人

头。醉归扶路人应笑,十里珠帘半上钩。’[8]——伤老也!”

这一回珍珍“嗤”一声,抱住那娃娃歪头笑道:“吟诗还要背小注,大哥哥,你这下可真成个老头子了。”

詹盛言凝着她一笑道:“我足足年长你二十岁,可不就是个老头子?”

其实他比白凤也长出了十三岁,但白凤生就艳媚大气,谈吐行事又老辣无比,以至于詹盛言甚少感觉自己比她年长多识,有时反过来还要受她的提点照拂。而珍珍原就是澄净娇嫩的样貌,兼之身姿娇小、芳情悱恻,这时怀抱着那瓷娃娃,脸上的颜色比娃娃的瓷釉还白些,更似个依人的病童,仿佛身与心都脆弱得无力自支,时时需要人捧在手心里呵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