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万艳书 下册》(7)(第3/4页)

他沉下睫毛,眼中几乎漫起了一重温存的神情,“你也是槐花胡同的?你叫什么名字?”

万漪迷迷怔怔地向着他抬起眼,忽就听得“嗷”一声,登时吓得她顶门走七魄、脊上溜三魂,两眼一翻,早已死去了大半。

但见一头饿犬挣脱了颈绳,后腿猛蹬,朝着这里就飞扑而来,活像是一道裂空的闪电。

然而这闪电却被一只手截断。

谁也没看清那小老板是如何出手,只看到一霎后,他右手的中间三指就已穿过了项圈倒勾着,把那狗如吊死鬼般拎在手里头,勒得它两眼翻白、四脚乱刨。这一手快、稳、准、狠,非练家子十年不能有之功,可小老板的手掌却半分也不带习武之人的糙硬坚实,反而细滑柔腻,泛着槐蜜般的光泽,只不过他食指、中指与无名指三指居然是一般长短,看起来稍显怪异。

他将手指一抽,就把狗掼去了地上,同时自个儿皱鼻龇牙,从嘴里发出了一种隆隆的低嗥,不知是狗叫还是狼叫,总之直令人汗毛倒竖,一屋子又跳又咬的疯狗听了这一声后都呜呜地哼着,屈起了身体向后退缩。

万漪空等了半日,仍不曾等到咽喉被扯碎,这才抖抖索索地张开眼皮,刚好瞧见小老板收起了一口银白的牙齿,把面庞转向她。

隔着头上、脸上油腻腻的汤汁,隔着因她的抖动而摇摆不定的光影,万漪第一次看清了对方——他的脸庞仍被收裹在半明半暗之中,但她看清了他的眼睛,一双在昏暗中依旧有力慑人的黑眼睛,黑如沥青。

对着这样的一双眼,不管她原先准备说些什么,都已经忘得一干二净。

但随即她就看到,这双眼在她的视野中退开去,他走远了数步,掏出一块手绢来盖掩住口鼻。跟着万漪才觉出自己两腿之间的潮烫:适才的惊吓使她走了小水,尿液一路滴答着在脚下聚起一块水晕,混杂着身上的牛肉汤汁,那一股气味可想而知。也不知是后怕还是羞愧,万漪一下子抽啜着哭出声来。

事情的发生只在电光石火间,五爷此刻才转过神,大骂不止:“这该死的孽畜,居然敢冒犯小老板,来人,来人,给我拉下去!”

立即就有人把那狗拽去了屋后,两记闷响、一声呜咽之后,一切复归于沉寂。

小老板又拿手绢抹了抹两手,将之揣入怀中,回转了身体。这一转,他的人便正对着大门,无遮无拦的天光猛一下全泼在他面上,就仿似这一片苇塘、这所三合院子、这群狗全都是由同一种沉黯的颜色描绘而出,只有他是其中唯一的一笔烈色:样貌英锐夺目,青春又轻佻,残酷而迷人。

错不了,这是柳大爷柳梦斋。

他挑了挑嘴唇,露出非他莫属的、唇角斜向一边的笑容,“五爷,我有一事相请。”

五爷弓下腰,“小老板但有吩咐,无不替您办好。”

“不用你办什么,只这两个小丫头,替我饶了她们就是。”

“这可——”

“可什么?”

“老板吩咐了,这两个务必得尸骨尽毁,就留下根小指头都交不了差,何况全手全脚地从这儿走出去?那老板的话岂不成了笑话?”

“我才约莫听明白了,老板也不过受白凤姑娘所托,回头我自去和凤姑娘讲情。”

“老板责问起来,可没人担得住。”

“老板有责问,我来担,用不着你吃挂落。”

“那就麻烦您现请老板的话来,我们这一班人和狗无不遵办。”

五爷虽满赔笑脸,却只毫不松口,柳梦斋已是怫然不悦,及至又听对方道——“小老板您惯于怜香惜玉,可也请体谅体谅下边儿的苦衷”——就不由他疑惑这一句“怜香惜玉”乃是对他酷爱流连风月场所的讥讽之语,更是羞恼并作。但柳梦斋越是气恼,脸上的笑容反而越深,一面的嘴角也就偏斜得越厉害。

“我再问一遍,这两个小丫头,能放不能放?”

“哟,这可请您恕罪了,真不能。”

柳梦斋负气般地点着头,“你不放,我去放。”

他走回到万漪她们身边,俊妙的脸容就因肉汁、尿液、汗水和恐惧混合在一起的浓郁气味而皱缩了一下。他重掏出那一条手绢,将之撕扯成两条,团起来塞住了两边的鼻孔,又从腰下扯出一条细链,粗看像是金银三事儿[18]。万漪见他从链子上拴着的几样工具里拈起一根好似是挑牙的金属扦子,一下就捅入她腕上铁索的锁眼里。

他推拉着扦身进进出出,一面撮圆了嘴唇吹起口哨来。哨风将垂在他鼻下的两片轻薄绢布吹得一会儿飘、一会儿落,好似是对舞的白蝶。

他吹的是一首调门轻快的小曲,才刚起了一个头儿,万漪已觉两条胳膊重重地落回到自己身侧,血液开始了回流。须臾,佛儿也在她身边一脸发蒙地揉搓着两腕,仿似同样不敢相信居然如此轻易就脱开了束缚。

柳梦斋早就将细链一抖藏回腰下,又转过身对着五爷将两掌一拍,面带微笑横展双臂,犹如名角在谢幕。

五爷肃容道:“小老板,这实在使不得。”

柳梦斋笑道:“九爷——”

“是五爷。”五爷小心翼翼地纠正道。

柳梦斋长弓起身体,将面孔直凑到五爷跟前,伸指摁住一边的鼻孔,将另一只鼻孔猛一喷,其间的塞布就直接飞落在五爷那张枣核脸上。

“等我在老板那儿告过你的黑状——”

柳梦斋又换过鼻孔一喷,第二片塞布也粘在了五爷的面颊上。

“你就是九爷了。”

帮会之中,各执事的身份乃是依排行而定。行五的“五爷”负责刑堂,而“九爷”则是替帮中盘查外人的边角小角色。果然一听此语,五爷的脸孔就抽搐了两下。他用手拨开掉落在肩上的布条,见柳梦斋仍保持着笑容可掬的神气,但那一双眼睛里的怒火已是喷薄欲出。

“五爷!”有人在旁边叫了一声,五爷觅声而望,一眼就认出这人来,姓郑名子高,乃是柳梦斋那一大票跟班中最得宠的一个帮闲。但看郑子高手摇一把泥金折扇,迈着四方步上前道:“人不能低头只瞧见鞋袜、抬头只瞧见眉毛,眼光要放远些。您在老板手底下混事儿,咱们老板千顷地一棵苗,不就等于是在小老板手底下混事儿一样吗?怎么,非等挨了劈,才认得出雷公爷?”

一语方落,陡闻得“咔嚓咔嚓”两声炸雷,雷声之悍疾将整座院堂都摇撼得发抖,狗群烈吠起来,满屋的大汉们个个被震得一惊,五爷更是把两腮的肉也颤了几颤。

过得一霎,他见对面的柳梦斋哈哈大笑了起来,又见外头晴得万里无云,哪里有一点儿雷电之象?五爷方才悟出被捉弄了。他早知这一位小老板是妙乎其技的神偷,而口技则正是偷儿们的傍身之学。譬如说偷儿欲进屋行窃,但苦于主人守在屋里头,这时候就要做出落瓦砸破水缸,或是狂风吹翻衣架等声音,好引人出屋去查看,趁便下手,因此但凡数得着的神偷大盗无一不擅长口技。柳老爷子原就出身于盗贼世家,却瞧不起家族行当,对这些个伎俩嗤之以鼻,早早就另立门户。但他的儿子却醉心于三只手的功夫,族中的叔伯也乐得倾囊相授,据说柳梦斋十六岁满师时,不仅是登屋摸壁捷若飞鸟,且模仿鸡犬鼠狸、箫鼓弦索、风雨雷雹……均能够惟妙惟肖。五爷今日亲闻,才知传言并没有夸大其词,这一位黑道太子爷非但是开锁的能手,更是个混淆视听、以假乱真的口技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