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万艳书 下册》(7)(第4/4页)

当下这个情形倒令五爷有些哭笑不得,柳梦斋却已抽身而去,边走边喝了一声:“狗都给我拉走!”

五爷举起手要说什么,胳膊已被一把扇骨架住。郑子高嬉笑着将他的手臂往回一推,“五爷,这两个——”他顺势又将扇子朝万漪和佛儿那边一指,“怎么来的,就怎么送回去吧。”

说罢,一行人就如来时一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走了个干干净净,唯听得一声一递的马嘶与狗叫,远远而尽。

空落落的大屋里,肉汤的腻味仍浓不可解,而方才嗷嗷待哺的犬只却已一条都不剩。五爷暗骂上两句,但一想柳梦斋最后那一双怒气勃然的眼睛,究竟是颓然发下了一道放人的命令。

早前将万漪和佛儿诓来此地的车夫便向二女指了指大门,“还等着你们的奶妈来抱吗?自个儿走哇!”

佛儿拔腿就跑。万漪发了一下愣,才跌跌撞撞地往外摸,车夫也跟在后头走出去,走到一半,却又见佛儿折返了头。

“佛儿,你干吗去?”万漪急呼。

佛儿自顾自跑回屋里头四面一望,冲去角落捡起自己那一对鸳鸯剑。她瞪了五爷一眼,翻身而出。

五爷的几根焦须抖动了两下,拿手抓了抓裤裆,面色如一条狂犬病快要发作的狗。

外头仍旧是个艳阳高照的晴好之天,马车又摇摇晃晃地走上了原路。车里的两个女孩从头到脚狼狈不堪,心境亦比来时更为混乱。

万漪的一颗心沉陷在适才的遭际之中乱跳个不住,就在此际——在她还根本没听过“柳梦斋”这个名字时,她就已经知道,她一辈子再也忘不了他出现在她生命中的这一天了。

佛儿则在思考着别的什么,她的两眉紧揪在一起,冷却的肉汤在她脸上凝成了一层油膜。

车子又行驶到那一片累累坟冢旁时,佛儿冷不丁叫一声:“停车!”

车夫丧着脸道:“又怎么了?”

“我要解手,”佛儿道,她一手抱着剑,另一手的手肘把万漪一撞,“你也要。”

万漪被她强拖下车,拽着就往野地里走进去。走到一个高高的坟堆后头,佛儿突然一推,推得万漪坐倒在坟沿下,她则纵身而上揪住她领子道:“狗丫头,你给我听好,一会儿回了怀雅堂,就算是回了老虎洞。凤姑娘一计除掉你不成,必还有后手。我今儿既死里逃生,再清白得和小葱拌豆腐一样,下回她也得把我和你一勺烩。所以如今咱们俩是合共一条命的吉凶祸福,谁也别想甩开谁了。你到底是如何开罪了凤姑娘,麻溜儿给我交个底,我也好及早替咱们想一个应对的策略。”

白珍珍的裙裾拖行过地板,双足在半空中飘摇……万漪挤住了双眼,一个劲摇头,“别问我,别问我!”

“不问你问谁?才那位雷公爷保得了咱们一时,可保不了一世,求人不如求己,我先问个明白口供。说,说呀!”

佛儿词锋冷厉地追问个不休,万漪却推抵着不肯说。两人又争执了一阵,路口便传来车夫的喊声:“我说你们俩有完没完?”

“解大手!”佛儿喊回去一声,就把手中的鸳鸯剑向万漪的颈下一勒,逼低了嗓门道,“我记得提说要代你出条子时,你曾满口子横遮竖拦,那算我自个儿猪油蒙了心,非要蹚这一趟浑水,不怪你。但如今我已经被你拖下水了,你还给我这么个‘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就是安心要害死我。与其再被丢给那丧心病狂的五爷去‘狗决’,咱们越性来个痛快。这一对鸳鸯剑你一把我一把,搭了伴一头儿走吧!”

她说着就“噌”一下弹开刀鞘,露出了剑锋,直朝万漪的咽喉压下。万漪心寒胆破,扑腾着两手乱搪,“慢着!慢着!”

佛儿收回了剑锋。“说!”她等了一等,见万漪还是支支吾吾的,气得拿剑身在万漪的身上噼噼啪啪一阵乱打,“你说不说?快告诉我,啧,快着些!”

过得片刻,两个人已是气喘吁吁地滚成一团。佛儿咬着后牙道:“我瞧你是放不出个屁了,得了,还是别跟你瞎耽搁工夫了,倒误了咱们入土。”

她一说又要拔剑,万漪忙两手拦住她道:“我说,我说,我告诉你,你且容我缓一缓。”

佛儿把一缕缠进了嘴里的头发“噗”地往外一吐,“你赶紧利索告诉我!”

万漪呼呼急喘着,被尿液浸透又被热气蒸得半干的裙裤鞋袜黏腻腻地贴着她下半身。她拿手抓了抓裤管,心一横,猛地一挺身,便将那一夜在细香阁所遇的情景数语道出;但她并不敢承认参与其中,而只说是白凤害死了白珍珍,又发现了自己在外窥看,这才起了杀心。

回忆到一半,万漪又哭起来,两只肩膀往上一抖一抖的,仿似试图将极沉的什么抖落一般。与此同时,万漪的确感到了一层如释重负的感觉弥漫在心头,在无法喘息的日夜后,终于有另外一个人和她一起负担这沉甸甸的秘密了。

佛儿也仿似要被压垮一样,一屁股软倒在地,“白珍珍不是自杀,是被凤姑娘害死的……”

她呆了一会儿,忽地一跃而起,抡起剑把子没头没脑地就向万漪砸下来,“你干吗要告诉我,啊?!这种要人命的内幕你触霉头碰上了,那就自个儿憋着,干什么要告诉我?你莫不是想害死我?你就是想害死我!……”

万漪拿两臂护住头脸,一边哭一边辩道:“我早说过不能说的,你非叫我告诉你……”

佛儿自知对万漪的这一顿撕打毫无道理可言,但无奈胸中的郁闷、委屈、害怕、气愤……和拱着一团火似的,非发泄出来不可。她气得把剑在空中一通乱划,两脚又在地下擂鼓一样上下跺着,“啊——!”

回声一样,车夫在那头远唤道:“你们还没完哪?!”

佛儿恶声恶气一句:“拉肚子啦!”

她往后退两步,靠着坟包坐下,盯着向隅而泣的万漪,喃喃自语道:“这回可真被你害死了……”

她伸过剑柄捅一捅她,“狗丫头,别哭了!唉,你别哭了,我且问你一句话——”

太阳这阵子业已偏西,日光从几株大槐树的枝丫间穿进来,树叶子一动,那些薄薄的亮影便在她们俩的脸上跳来跳去。她们的身上覆满了冷油、汗渍、水印、泪痕、尘土……使她们看起来活像是一对刚从坟茔里爬出的地精。而她们所有的密语,亦只属于这葬满了沉默者的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