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万艳书 下册》(13)(第2/5页)

雨竹尽管和文淑没什么大过节,但在一条胡同里抢生意,彼此的姿色名望又不相上下,磕磕绊绊是少不了的;见文淑出丑,雨竹被白凤惹起的一腔酸妒才稍稍好过些,也就笑着圆场道:“文淑姐姐,你也别太在意,柳大爷又不是白凤的客人,他可一直管白凤叫‘姐姐’呢,你就当他敬老好了呀。”

文淑先攥了攥妹妹诗诗的手,也笑对雨竹道:“钱是柳大爷的,他爱给谁花就给谁花。舌头也长在止芸姐姐嘴里,她爱说什么叫她说。我已有这样体贴的小妹,不求什么别的了,只要姐妹平安相亲,就是万金不换。雨竹姐姐你说是不是?对了,雨棠妹妹哪里去了,怎么没见她?”

文淑早就知道龙雨棠哪里去了,胡同里没一个倌人不知道。所以她这一问的真意其实在于提点对方:我不好过,你也别想太好过。

果然雨竹一听,立即就敛起了眉头,“提起来我就烦。那个死丫头,趁我出条子,一个人偷跑到香山白玉寺去了,还闹着要剃头当姑子……”

等说到这里,雨竹也已转过弯来,她顿一顿,卖娇似的一扭腰,“文淑姐姐,你若哪一天得空,陪我上山去劝劝那傻丫头。被人打了嘛,抖抖土就又是一条好汉,哪儿至于就把生意都撂下,是吧?”

这是在影射文淑曾被止芸痛殴一事,诗诗护姊心切,忙一把挽起文淑的手臂,“雨竹姐姐,只怕你空费神,不是亲姐妹,到底隔了一层。”

雨竹一向对外称雨棠是她亲妹妹,实则雨棠只不过是她花钱买来的雏妓,而这一招姊妹同上阵的好手段也是抄袭了文淑与诗诗,因此诗诗才拿这一点暗讽于她。

这三个女人的一台好戏还能再这么你来我往地唱上一整天,要不是乍然间锣鼓并起、弦索叮咚——

“开戏啦,各位姑娘请吧!”

怀雅堂大厅后有一座家堂,堂前原就有戏台,经过布置修饰,更为锦绣富丽。台下则临时盖起了一溜儿夏棚,全都是竹子搭制,连同桌椅器具也都是竹子制成,望过去一目清怡。于是,一边是脸孔出色、身段漂亮的名角儿,一边是飞燕新妆、惊鸿风姿的名妓们,闪亮的服裳首饰辉映着更为闪亮的眸子与唱腔,满堂的花娇柳媚、玉笑珠香。

开戏不久后,倌人们就自成两派。一派只管把屁股钉在座位上,两眼直射戏台,与戏子们眉来眼去,隔空调情。若两个姑娘看中了同一个戏子,便要在台下争抢那戏子的眼风,就只见这一个噘着红艳艳的嘴儿卖弄风情,那一个则把玉手托腮好显出手上千条宝光的金刚钻戒指,以夸耀富有。还有一派姑娘们则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一壁饮着酸梅汤、绿豆汤,一壁眉飞色舞地互相传递着各种小道消息:某某高官雄风不振,某某姑娘催情有方,谁和谁私通款曲,谁又被谁捉奸在床……

两出吉祥大戏后,就已是开筵时分,珍味佳酿不绝地送上。例来堂会一到饭时,人声便最为嘈烦,唱戏必须要夹线,一等名伶都不爱在这种时段登场,场上就换了几个票友垫空。弦子刚托起,外场特有的宽亮嗓门就直劈而下:“凤——姑——娘——到——!”

所有的倌人们均于同一刻停下了双箸与聒噪,纷纷把目光投聚而来:

白凤满头的珠翠围绕,发光可鉴的髻上戴一只赤金镶宝珠凤,连缀着点点翠花、玉花与金花的两鬓却扫得松松的,梳的是一个高大华贵的牡丹头,令她本就修长摇曳的身姿愈发引人注目;一袭靠红氅衣轻裾大袖,飘飘如仙,其上以金叶子与碎宝石坠出双蝶喜相逢的团纹,衣眉下系着红珊瑚夔凤花扣,内衬富贵长春夹衣,下系出炉银色[29]纱裙,裙摆上细绣着吉祥如意不断头,足上一双扣着宝石坠子的凤嘴鞋,一步步恍如龙起游千状,鸾回色五章,洛妃凌波,巫娥行云。

白凤徐徐定住脚步,合起了遮在她脸前的一把檀香白折扇,立时波浪般的窃语就在静默的人群中重新翻起。在场的每一名女子,无论注视着白凤时各怀有怎样的心情,艳羡、嫉妒、愤恨、鄙视……认为白凤是美若天仙还是鄙俗不堪,

是天然风姿还是作态妆妖……在心底的最深处,她们都不得不承认:

她们渴望成为她,她们巴不得自己就是她。

一个被独揽大权之人赐宴出阁,又即将被最为英俊豪富的贵族明媒正娶的女人,就连被香火拜奉的花魁娘子段青田也会巴不得自己就是她!

段青田的画像已淡淡蒙尘,但依旧是眉目动人、神色流动,她怀抱着她的白猫儿,凝注着神堂内外一片望不到头的粉白黛绿、钗光鬓影,自其间,白凤缓步上堂。

白凤先对白眉大仙的金身参拜过,复又向段青田的画像默祷几句。即便在场的大多数人全都是妓女,也一样没有人猜得到一名妓女在离开这一所令她受尽屈辱,但也令她享尽荣华、夤缘直上的妓院时,会将什么心声吐露给庇佑着此处的守护神们。

但无比确定的是,当白凤礼拜完毕,在段青田的画像下旋踵回身时,她就已正式取代段青田,成为槐花胡同里新的传奇。

无论是真心或假意,群芳们一一上前祝贺,白凤却并不回敬一杯,仅是含笑致意。终于,同处一院的雨竹捏起她那准伤风的齉音一笑,“凤姐姐,大家姐妹一场,都是好心来送嫁,你却一杯也不饮,可小心明天上花轿挂住两只耳朵——脸也太大了!”

白凤明眸一闪,皓齿微呈,缓缓举高了手中的酒杯。

这里没有半个人打过仗,但她们统统好像是见到了帅旗升起的小卒子,不由自主地闭上嘴,就连戏台上的琴声都沉落无闻。

白凤听见自己的声音回荡在背后的神堂与面前的戏台之间,因昨夜的暴饮,依然微带嘶哑,但毫不妨害其既慵懒妩媚,又铿锵有力的本色:“槐花胡同的姐妹们,感谢大家赠我的种种祝愿,临去一别,我也没什么像样的回赠,权把屋子里一些旧物分散给大家吧。姐姐们、妹妹们看上了什么,尽管上楼自取便是,也算是咱们缘聚一场。从今后,前途珍重,后会有期。”

诸女有些没听懂,有些听懂了却不大敢信,还是一个打着覆眉刘海的小清倌怯怯地拉起细声问道:“凤姐姐,难不成是说你屋里头的东西,你那些衣裳和珠宝,我们全可以随便拿?”

白凤露出笑容,超然而平淡,“若嫌大件家具不好拿,可以这会子派人回你们自个儿班子里叫辆大车,或叫几个夫子来。去吧,见者先得,姐妹们开心。”

人人都久慕白凤的富厚之名,她那些穿戴要么是宫中御用、要么是外洋进贡,无不远胜于同行,进了她屋子还不就等于钻进了聚宝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