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万艳书 下册》(14)(第2/6页)

她的心跳更猛烈了,他这是在向她要解释,她必须给他一个解释:找一本闲书?找一架墨屏?找失落的首饰?好奇?梦游?……

“您且容我定定神。”白凤把声调拖得又腻又长,但她的思绪快如闪电。假如说周旋于一群冷酷狡猾的老男人之间的生活教会了她什么,那就是,想要说服最讲条理的人,那就绝不要动用条理,而要用感情。

短短片刻后,她慢慢抬起脸,“您可不准骂我。”

尉迟度见白凤的面容由阴影中涌出,仿如华月初升、春云乍展,连她的声音也浮动着月亮与云朵的柔丽光泽。

“我知道您轻易不许人进这屋子,所以才趁您还没回,偷偷跑进来。我就是想把这屋里的样子、把每一件摆设都好好看清楚,全记进心里。”

“为何?”

“唉——”她叹上一口气道,“义父既已向姓詹的许婚,必不能收回成命了,我明儿就要嫁给那酒疯子去了。虽跟了您这几年,也不过是须臾对面、顷刻分离,以后呀,就是我有幸再回来这里,也定不能像从前那样夜夜相守,何况您很快就会再选新宠,我呢,就只能嚼着回忆过活。我回忆里顶甜蜜的地儿,就是这儿。

“这儿?”

“义父,您还记得第一夜过后吗?”

尉迟度没说话,白凤敛声婉转道:“我起床了不见您,也不敢叫人,就四下里去找,最后看见您在这儿,就在这桌子前、这些文书之间,握着笔批折子。那夜前我看您,就跟看圣洁的天神一样,只敢跪在您双脚踩过的地方叩头,可那刻我看着您,您一点儿也不圣洁了,尽管您的手正在定夺天下大事,我却只想着前夜里它在我身上的样子……”

它在她身上的样子,就是施刑者在受害者身上的样子,每一次回想起,都会令白凤恶心欲呕、不寒而栗,但你却没法从她脸上看出一丁点儿抗拒的神情,你只看见了她的春色横眉、星眸曼视。

“我只想把您的手握在我手里、塞进我嘴里,爱抚它、亲它……”她的声音变得像被热气融掉的蜜糖,她的手攥住他的手,把他的手指送入自己温热潮红的嘴唇,用舌尖裹住他一根指尖。

依照白凤的设想,她马上就可以点燃尉迟度,用床和床下那一口箱子去平息他所有的疑虑。但他却浑身一僵,很生硬地把手指从她的口中抽出。

尉迟度空悬着手,似乎暂时无法决定该拿那只手怎么办,随后他就撩起一点儿袍边,擦一擦手指道:“不必装模作样。”

白凤微张着嘴,就好似她嘴里还含着他一样;但她立即就斜溜着秋波一笑,笑得很自然,“义父,这话什么意思呀?”

“你并不享受和咱家上床,”他把同一只手竖起在她面前,阻止她说话,“别否认,我知道。”

欺骗一位掌权者是一回事,欺骗一位已然看穿你底牌的掌权者又是另外一回事。极快速的权衡后,白凤收起了笑容,“您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顿了一顿,盯着她眨眨眼,“现在。”

白凤的胃部一紧,他在诈她,而她居然被他诈出来了!即使尉迟度依旧毫无表情,但她发誓,就在这一瞬,她捕捉到他缩在暗影之后的双眼闪现出受伤的样子。

好在她白凤这些年绝不是白白以尤物为职业,她早就掌握了双重魔法:有能力伤害男人,也有能力为他舔舐伤口。

她不假思索地一把捉住尉迟度的手,神色严正又急切,“义父,老早我就同您承认过,我因从小养在窑子里,又被许多人糟蹋,所以最最厌烦和男人做那事儿,您命我去应付姓詹的,说实话,我简直和受刑一样。唯独服侍您,在我才是心甘情愿。我也不和您掉枪花,确实,我没那么享受,可我表现出那副样子来,您不就舒坦了吗?但只您舒坦,事后能心满意足地入睡,我就比什么都满足了!我最大的享受,就是供您享受!”

白凤估摸着自己应该是蒙混过关了,她从尉迟度的声音中辨出了一丝丝微妙的改变——

“甚至不惜自身痛苦?”

“痛苦?”她翻动着舌头,舌灿莲花道,“痛苦是被生活逼迫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是日夜与贫穷和死亡为伍。义父,打从您眷顾女儿,您早就替我把所有的痛苦都远远赶开了,我每一天都像活在梦里头一样幸福。可您呢?一个人担着这么大一个国家,下头人不知体谅,还净跟您作对,数不完的国事蜩螗、人心险恶,闹得您成日价都没法子安枕!能让您把这些个无处可诉的重压在女儿身上卸掉几分,我身子上也许受点儿痛,可我心里却痛快得跟什么似的。我从没敢想,好像自个儿这样卑贱的人竟也有什么能拿来报答您,对您有一星半点儿的用处!那休说被打几下、扎几针、挨上一点儿烫,就叫我把全身的血肉都一一剜掉,但凡换来您一宿好眠,我就算死得其所。义父,您能可怜女儿这一点痴子心,别怪我装样儿来哄您吗?”

这一次尉迟度没有抽走自己的手,反而把另一手也放来白凤的面颊上,“凤儿……”

白凤趁热打铁,伸手勾住了尉迟度腰间的玉带,把他往自己跟前一拽,“再叫女儿用心服侍您一回吧,以后,数不清的骚蹄子要往您身上扑,可再轮不着我了……来嘛,我的爹,最后一夜!”

她已从他身上嗅见了发情的气息,可尉迟度却再一次抵抗住了她强大的攻势。他搁在她脸上的手滑到她肩头,轻轻摁住她,“坐下。”

白凤很迷惑,但并不太紧张,因为尉迟度的神色相当温和,他甚至对她笑了笑,“‘最后一夜,咱家会像对待女儿一样对你。’——你没忘吧?”

“义父?”她盯着他转过几步,在大桌的桌面上倚坐。他的腿很长,双足直抵在她脚边,这个角度的灯光使他颀长下勾的鼻尖愈显得尖锐,也就愈为他的面貌增添了阴沉自威的气势。

“咱家不晓得,出阁前夜,当父亲的该对女儿说些什么,可咱家想,总该说些什么。”

白凤被这一番开场白惊呆了,她完全不知该如何应对,在这个人面前,她向来只会当妓女,不会当女儿。她只好又磕磕绊绊唤了一声:“义、义父……”

她的“义父”抚了抚极其光洁的下颌,徐徐道:“咱家没女儿,将来也不会有,但假如可以有个孩子,咱家希望她就是你这样:要强、果敢、精明、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凤儿,你实在出色,你所嫁的人也该一样出色。因此詹盛言一向我提出迎娶你,我立刻就答应了。”

白凤有些明白过来,一定是詹盛言向尉迟度求亲时因悲痛迷糊而在言行中出现了疏漏,致使尉迟度开始怀疑她和他之间的真实关系,所以适才才会出言相诈;而这又是另外一次试探,但她白凤绝不会把同一个错误犯两次。当下的情形,一旦她稍微流露出一丝对未婚夫的情意,眼前这一位“父亲”的疑心就会直接把她明天的婚礼变成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