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万艳书 下册》(14)(第4/6页)

他的每个字都直灌进她耳朵眼,又被堂前伶人们的歌乐之声统统淹没。他是笑着说的,她听了,也跟着一起哈哈大笑了起来。两个人就面对面地捧腹大笑,干尽了下一杯酒。

此际,白凤甚至不确定这已被酒精冲淡的一幕是不是真实地发生过,但冥冥中似乎有个声音在告诉她,詹盛言的的确确杀了皇帝,为他的家人,为了他的爱人。

“义父,”她用不着掩饰满脸的震惊,很直白地问,“詹盛言若果真犯下了弑君的大逆之行,您何以不直接就将他问罪论处?”

尉迟度轻声道:“因为咱家也是这一桩逆行的同谋。”

“这……怎么会?”

“拥立皇长子,咱家也有份。太上皇归国追究起来,咱家也逃不掉。所以咱家才会与詹盛言一拍即合,而且咱家也和他一样,假公以济私。”

“济私?义父,您与先帝之间竟也有什么私人恩怨不成?”

“不是我,是我、们。”

白凤首先留意到的,是尉迟度并未自称为“咱家”,而直接说了“我”;但她根本不懂这个“我们”指的是谁,以至于不自觉地朝两边瞥了一瞥,“我们?”

“我,还有你,所有像我们一样的贱民。”

白凤有些淡忘了自己的紧张,而完全被这一番言谈吸引。她目光炯炯地凝着尉迟度,不解地摇摇头。他再度笑了,笑容非常特别。

“咱家做御马监掌印之前,是在干清宫当值。先帝为人本来就昏庸乖戾,尤其在一位朝鲜国进贡的宠妃被太后私下处决后,更变得残暴无常,宫人一句话不对就要掉脑袋,至于挨罚受辱,简直是家常便饭。有一天,先帝在御花园散步,见路边有一泡没打扫的狗屎,便大发雷霆,命一个小火者[33]把屎吃掉。咱家看不

过劝了一句,先帝就说,既然咱家品级高,瞧不上狗屎,那就赏我龙溺。他叫咱家跪下,张开嘴,往咱家嘴里撒了一泡尿,‘都给朕咽下,一滴不许剩。’”

“这混账东西王八蛋!”白凤脱口而出,而后才惊觉,她骂的是皇帝。

尉迟度却点点头,“皇帝就是个王八蛋,还有他身边的贵戚、公卿……统统是王八蛋。这些人需要男人替他们做苦力,又怕自己的女人们被这些苦力玷污,就创造出咱家这样的‘阉人’。可他们这么热爱女人的贞操,却又造起一座又一座窑子,把你们扔进去。他们眼里头,如你我一般的贱民就根本不是人,只是个物件,旧了便换,老了便扔,不高兴便砸……咱家和你不过是他们的桌椅、碗碟、扇子、火炉,有时候还是尿壶——”

“是精盆。”白凤说,一点儿也不脸红,嘴角带着一撇讽刺的冷笑。

尉迟度也睨着她微然一笑,声调平静如恒:“这一群王八蛋。”

白凤想说:义父,您现在也是王八蛋中的一个;但她说的却是:“义父想说,詹盛言也是王八蛋中的一个。”

尉迟度的眼神中透露出对她聪明的赞许,不过他却摇了一摇头,“詹盛言,没人比他更有资格做个王八蛋。一落地,脚下的路就已经全铺好了金砖,这种人通常都不了解,也不屑去了解世界上还有我们这样的人,生来就没法子像他们一样走路。没有任何人会为我们自动让开路,即便我们拿自己的血汗和生死铺路,最终走到他们面前,他们也绝不会拿出一丁点儿像样的尊重。有哪位贵族会尊重一只没把儿的尿壶,哪怕是皇帝的尿壶?”

“义父,”白凤满面的情真意切,一把抓住尉迟度的手,“您不准再这么说自个儿!”

他把她手背拍了拍道:“如今天底下再没人敢这么说咱家,就连皇帝本人也要对咱家恭敬有加,但这不是尊重,这只是畏惧。在同詹盛言有过深交之后,咱家再不会把这两样儿混为一谈,它们间的区别就好比翡翠和玻璃那么明显。只不过从前,某些人拿赝品来打发咱家,现在,所有人都拿赝品来打发咱家,唯独詹盛言,他曾给过咱家真真正正的珍宝。”

白凤的后背又掠过了被毒蝎爬过的沙沙声,她曾以为多年的同床共枕好歹令她对眼前的男人摸了个八九不离十,但此际她方才惊觉,就凭尉迟度对詹盛言理解得如此透彻,她对尉迟度的理解压根就肤浅得离谱。

“女儿可全糊涂了。义父,您一直不处理詹盛言,竟不只是出于忌惮而已?但您要是喜欢他,为什么还派我看管他、有意折辱他?”

“喜欢谁,就对谁好,讨厌谁,就对谁坏;人和人之间要真有这么简单明了就好了,”他肃静的瞳仁几乎毫无流质与光,如同被天狗吞掉的黑月亮,“我只能说——还这么说好了,咱家没有过朋友,将来也不会有,但詹盛言差一点儿就是咱家的朋友。”

白凤愣了愣,禁不住真情流露道:“义父,您从没像这样和我说过心里话。”

“咱家知道,”尉迟度把脸转向那一盏小灯,“咱家又不得不提起先帝来。其实先帝一开始之所以被俘,只因他听不进群臣派能将进剿鞑靼的主张,却听信了其时干清宫管事牌子李振的怂恿,坚持御驾亲征。”

“这个李振何德何能,竟能够怂恿得了皇帝?”

“李振伺候先帝年久,深知先帝对世祖爷齐奢横扫蒙古的威风心慕已久,就利用这一点儿好大喜功的心理,他说服了先帝,如当年世祖爷携宠监周敦共赴战场一般,携同他李振北征。这背后,只不过因为李振要和咱家争夺司礼监掌印的位子,他想借军功让养子封侯,好巩固势力,排挤掉咱家。”

“这可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还有这糊涂皇帝,搞半天,原是死在下头人的私欲之上。”

“利用下臣的纷争使之相互钳制,这原是帝王的驭人之术,但臣子也会反过来利用帝王。你养父白承如不就是借先帝之手铲除了詹家?詹家不也是借先帝之手反过来报复了你们白家?而卷入这斗争之中的白贵妃,还有被大长公主安插入宫的朝鲜妃子,虽身为女子,也一样深谙如何利用帝王的喜怒去达到自身的目的。莫要说如先帝一样的庸主,便就是历代的明君把下头人当棋子一样摆布得服服帖帖,自己又何尝不沦为下头人的棋子?咱家在宫府中多年,早就看穿了,当权者从来听不见一句不掺杂质的真话,他宏伟的八宝楼台就建造在流沙上[34],身边的每个人都各怀不可告人的秘密,每个字都吐露着弦外之音。怎么样才能信任另外一个人?那就是永远别和他交心。”

尉迟度的嗓音始终很低又很弱,但白凤的感觉却无异于无声处听惊雷,“那……义父眼下为何又与女儿吐露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