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万艳书 下册》(16)(第3/7页)

“一时胜负何足挂齿?蛮夷之地、乌合之众欲撼动我天朝根基,简直如蚍蜉撼树。官军平叛便不是‘指日可期’,也是早晚的事情。”

“早或晚,其间的文章可就大了。你劳师远征,却又连连失利,军心早馁,战局拖上个数年之久亦未可知,每年就是上百万军饷。北方的边务有例行支出;浙江、福建沿海诸省近来已海盗泛滥,渐成巨患,单靠地方绝难以支持,朝廷得拨款进剿;今年二月,山东、山西饥荒,四月宁夏地震,这个月浑河[42]决口,处处都等着办赈。费用浩繁,国库空虚而民生凋零,你若再加征赋税,定激起民变。九边对蒙古与女真的防线根本分不出兵力来,贵州、四川一乱,西南五省的兵力也全都受牵制,门庭要守,边徼要安,从哪儿再提兵镇压流民造反?便募得到兵,粮饷又从何而筹?你左支右绌,撑得到几时?”

尉迟度的脸上浮出了一丝冰冷的嘲笑,“京中第一巨贾号称是‘柳老爷子’柳承宗,可咱家瞧,你敛财的本领比那个贼头子还高出百倍。其他的公子王孙都只会浪掷败家,你却胜似盗跖,拿着咱家赏你的恩俸到处收购产业,赚得个盆满钵满。现你名下除了皇家的田产,还有几百家分散在各省的当铺、古董店,整个辽东的人参生意也都被你一个人拢到手,连金矿都挖了两座。咱家粗略算过,少说也有千万之数。你‘醉财神’这一份家底,还打量咱家不晓得?财政上再大的窟窿,抄了你的家,也就全补上了。”

詹盛言也笑了一下作为回应,尉迟度不知他怎么做到的,但对方那彬彬有

礼的笑容简直像是一句脏话。

“第一,我是世爵,是国舅,我的恩俸是朝廷、是皇上赏我的。第二,自打几年前我一回京你就盘算好了,我要肯安常守分,你就拿我当条狗养着,养几年养废了,给多少还敢争?结果你发现我居然是只会下金蛋的母鸡,索性加了本,又刻意纵容我胡作非为,等什么时候真缺米下锅,你就拿我开刀,既大快人心,又中饱私囊,这如意算盘打得是噼啪响。”

尉迟度听到此节已变了脸,詹盛言眼中那一点儿笑意却一成不变,“第三,我一早就看穿了你的算盘,岂还能容你如意?尉迟度,你在我身边撒了一堆探子,却没一个探出来我投了钱去贵州买军火,要不是这封信,你仍旧被蒙在鼓里。我的资产搁在哪儿,你当你查得出?要查你就查,反正我所有的店铺账面上全都是亏本,抵了铺也弥不了,十二座田庄已连报了三年歉收,我府中明面儿上摆着的那些个古董字画全是高手伪造的赝品,实际上一文不值。你就即刻派人去抄家,抄出来的所有私产加在一块能超过五十万,就算你天月二德[43]。”

丑陋的怒意终于爬上心头,尉迟度胸前起伏,但他极善于自我克制,只是慢慢抓起了桌上的灯剪,“咔嚓”一声剪断了一盏银灯的灯芯。“我尉迟度从不靠天赐的福运,咱家生就杂乱八字偏枯五行,不照样把你们这一群天德贵人捏在手心里?”他抖一抖剪刀,被剪下的焦黑灯芯就被甩进了漂满残芯的水碗之中,“你的人都跑不掉,你的钱能跑多远?掘地三尺,咱家也会一分一厘统统挖出来。”

“我才已和你剖析得明明白白,而今的形势于你而言,一寸光阴一寸金。纵然你最后能把我的钱挖出来,也指不定是一年半载之后,大势早去。更何况,原又何须你‘掘地三尺’,费那么大力气?”詹盛言调侃地一笑,将两手一摊,“我愿意将全副身家双手奉上。”

尉迟度反复端详着手中的灯剪,最后将它“啪”地丢开在一旁,“说说你的条件。”他能走到今天,不仅因为狠,也因为明智。

“御医说,家慈已病成不治,至多再拖上半年;巫女也占卜过了,家慈过不了今年年底,大限必至,”詹盛言说起母亲来,尉迟度才第一次从他语气里辨出了一丝软弱;但见他眨一眨眼,马上就恢复了豪放磊落的神情,“再给我半年时

间尽孝床前,你可以把我软禁在府邸,派人看管,但不得公开抓捕,不得暗害我性命,更不得以任何名目惊动家慈。你容我全人子之责,之后,我任随你处置。”

“你这一手拖字诀使得漂亮,可惜这半年内,咱家只看见你从中得益,却不见咱家得利。”

“我还没说完。在此期间,我会帮你出谋划策,平息叛乱。”

“俗话说‘拳不离手,曲不离口’,詹帅,你已许多年不上战场,便真就是传言中所说的霍去病转世,也泯然众人矣,又何以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詹盛言转了转手上那只骨扳指,淡淡道:“官军这几场惨败,全都是败于土军的象兵阵。前年官军与土军交锋时,曾把战马套上皮毛扮作狮虎,再加以炮声,成功吓退了象群。然而土军吃过亏,这两年已对象群严加训练,这一次象群再见到假狮虎,不退反进,冲撞践踏,致使我军死伤无数。”

“你有破阵之法?”

“象群既已被训练得不畏狮虎,只可反其道而行之。将战马的狮虎外皮丢弃,改为给它们套上皮质的象鼻与死象牙,扮作小象。[44]大象极有灵性,绝不忍伤害自己的幼年族群,官军便可直入象群,攻击象兵。”

尉迟度凝视着詹盛言,显而易见,这仍然是那个从不打无准备之战的将星,今天这一场谈判,他是稳操胜券而来。

这一判断令尉迟度感到异常焦躁,他把屁股在椅子上挪了一挪,“你策动土军反叛在先,又资助以金钱情报,那就是对击败官军志在必得,如何肯倒行逆施,自毁大计?咱家信你不过。”

“你错了,从一开始,我就是为了让官军彻底铲除土军势力,才策动了这场战争。”

尉迟度轻易不流露任何表情的脸面泛起了不可思议的疑光,“你说,你是为了失败而发动战争?那又为何?”

詹盛言付之一笑,笑得胸有成竹,“两军交战,一方的统帅绝不会把自己的真实意图透露给另一方统帅;纵使我告诉你,也只会是谎言。但我接下来所说的,我以我家族的荣誉起誓,字字属实:这一场川贵之战的结束,就将是你我间决

战的开始,即便到那时你已将我处死,我依然会在我亲手布下的沙场里击败你。不过在那一日到来前,我会先诚心诚意地帮助你击败我自己。”

尉迟度摁下再度上涌的怒气,重重靠住了身后的蟠龙大椅,但他的声音仍像空气一样轻,“你是笃定咱家会和你做交易?”

“这样划算的交易,你没理由拒绝。我会立刻从川贵撤资,并借两位土司对我的信任倚赖,向他们散布假情报,为官军谋取胜利。平息土司作乱后,你还能得到我全部的财产——”他加重了语气,一字一字地抛出道,“四、千、三、百、万、两白银。至于我这个人,你要杀要剐,我悉听尊便。以上这一切,只要你再给我半年,容我为母亲养老送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