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万艳书 下册》(18)(第2/3页)

现在他懂了。空空的酒杯还留在那儿,却再也没有人来斟满它,再也没有人来喝。

詹盛言擦干眼泪,向母亲磕了四个头,站起来,回过身。那些人早就从门外走进来,已经在身后等了他好一阵。

其中一人直接走上前半跪下,他扫视过他们,向另一人递出了两只手。他脚踝上一凉,脚面同时感到了冰冷的重压。

镇抚司的番役们给他上好了脚链和手铐,把他从他母亲的遗体旁拉走。

番役们都戴着宽檐雪帽,脚蹬高筒皮靴,只有詹盛言光头单衣,被他们夹在中间穿过轰鸣的大雪。他看也不看这些狱卒与魔鬼,除了自己的悲哀与决心以外,他什么也看不见。

簌簌的雪片狂飞乱舞,搓棉扯絮一般,地下也已像铺起了一层厚厚的白棉花,人踩在上头,一步一个软。

书影却只觉脚下十分有劲,从槐花胡同到这里,她已走过了不短的一段路,但就再走上百十里地,只要在尽头看得见她记挂已久的詹叔叔,她就绝不会抱怨一句。倒是轿子里一步不用挪的雨竹,怨天怨地地满腹牢骚:“这么大雪,还非叫人上他府里打牌去,这一路给我脚都吹透了,这遭瘟的!什么?前头就是安国公府?停,停轿!书影。”

“哎,姑娘。”书影忙不迭赶到轿边,只等着雨竹一声令下,她就冲过寒雪,奔向对面那寂静宏伟的府邸。她都想好了,假如门子不放她进去,那她就在外面等詹叔叔出来。

他总得出门的吧。她过了年才十三,有的是时间来等他。

可她却看见雨竹的眉结一皱。

书影立即心慌了,“姑娘,您昨儿答应我去拜见安国公的,难道反悔了吗?”

雨竹抬一抬下巴,一股子珍珠流苏在她鬓边微然摇荡。

书影回过头,她见詹府的府门缓缓拉开,一色素衣的下仆往门前挂起了一对白绢孝灯,灯笼下,徐徐走出了一行人。她认出了他们脚底的白靴,当初带走她父亲的就是这样一群人,现在詹叔叔也被他们塞入一辆严严实实的蓝布帷车带走了。

书影站在街道的另一边愣愣瞧着,冰冷的雪花一把把扑进她口鼻中,填塞了她的呼吸。

“凤姑娘出事后,镇抚司就一直监视安国公。看样子大长公主已然薨逝,他们再无顾忌,这就放手抓人了。小丫头,你来晚了一步,”雨竹对书影叹口气,放下了轿帘,“翠翘、金钿,你们拉着她,咱们别惹事,赶紧走吧。”

书影在徐钻天的尚书府过了一夜,前半夜,她与其他丫鬟们一起伺候雨竹与客人打牌,后半夜,雨竹陪徐钻天去他书房的小套间里过夜,书影等几个不用伺候内帷的小丫头被安排去徐府的下房。书影规行矩步,没有犯一点儿错。但不管她正在做什么——捧下一只被烟灰和痰液填满的银花唾盂,还是趴下地找一只滚到角柜底下的象牙骨牌,或在下等丫头们的叽喳中阖目假寐——她都无法把詹叔叔的身影从眼前赶开:

他头上没有着冠,身上是家常衣服,两手、两脚都扣着沉重的铁索,他每一步都走得相当慢,但很稳,头颈肩背正直一线,比周遭的所有人都高,也更魁伟,仿佛一旦他倒下,就能像山一样把其他人统统都压碎。那伙人大摇大摆,不在乎路人惊骇的表情,而他也一样目不斜视,似乎根本不屑于被任何人玷污双眼。书影拼命地睁大眼想要看清他,但只看见了隔在她和他之间的纷纷卷卷的风雪。

雪下了一整夜。

近午时,雪停了。雨竹动身回院,书影不言不语地随侍轿后,经过安国公府时,她扭过头去看,孝灯还挂着,府门紧锁,门上对贴了一副黄封,四周空无一人,就仿似曾在这一座深宅大院里进进出出的无数人们都只是冥府的幽魂而已,只要一缕新霁的阳光,就足以抹除他们的所有痕迹。

寸许之厚的积雪已开始融化,泥道难行,书影的一双棉布鞋全都被雪水浸脏浸透,好容易才回到槐花胡同。怀雅堂大门外却聚着许多人,大家的样子都有如刚刚从熟睡中被扔出来,头发散乱,眼目惺忪,一脸的惊恐骇异。

雨竹揭开了轿帘,露出又疲倦又烦躁的半张脸,连那准伤风的鼻音都抛开一边,直接粗着喉咙道:“怎么又给堵门口了?不会又是谁来讨钱吧?书影,瞧你那魂不守舍的样子,醒一醒,去前头看看怎么回事儿。”

书影应一声,生生挤出一条路,她本来会一直这么木然地往前走下去,倘或不是有人猛然拽住了她的手。

书影转过脸,就看见万漪,万漪的脸上满挂着泪水,跟著书影也看到她身旁的佛儿,佛儿下巴紧绷,眼神活像是管死人借来的。

她顺着她们的目光转头望去,先倒抽了一口冷气,又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明白那是什么、那是谁。

紧挨着墙根下的雪被晒得半化,这一带还并未有人踩踏过,因此那残雪仍旧是干干净净的,白凤就躺在雪堆子里,几件破旧衣衫四散在她脚边,她身上一丝不挂,一根根嶙峋的瘦骨清晰可见,皮肤上布满了紫色与红色的瘢痕,但她破败的脸上却神情安详,藏满了无数秘密的双目与嘴唇优雅地紧闭着,双颊鲜红,面带妩媚,就仿佛死亡把生命和生命的痛击一并都从她身上带走了,只留下一抹风流的余香。

没有一个人知道白凤是怎样逃开了窑子街的看守,怎样走过了遥远难行的长路找回到她曾经的“家”,就在家门外,在无人的雪夜里,她一件件脱去自己仅剩的几层单薄衣裳,静默地躺下,躺进了一张终于只有她独眠的睡床,开阔而松软、洁白又冰凉。

也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是怎样一步步走到了这里,在这里永久地停下她卓越而泥泞的步伐。

书影骤地感受到双足上湿冷的刺痛,她后退了一步,但使她退却的并不是这僵冷赤裸的尸身,而是白凤的姿态:双腿蜷起,右向侧卧,左手平搭于身上,右手曲起在头边,肩颈紧绷如琴弦——书影每一夜都看着万漪与佛儿以一模一样的姿态睡去,有时她自己也会不知不觉就这样子睡去。

她无法把双眼从白凤的身上移开,和她并立在一起的万漪和佛儿也都着魔一般地瞪视着白凤。而看得越久,她们越迷惑:这个曾如巨人般耸起在她们面前、如巨人般骇人而有力的女子此刻像是变回了一个小小婴孩,却又像是比巨人更加庞然惊心的神鸟现出了本相,被剪残的双翼上,旧日的彩光正在一点点熄灭,身后拖曳着覆满了半座城的雪白羽毛。

站在她的结局面前,她们第一次隐隐窥见了被命运精心丈量、纺织,而后剪断的每一根丝线。人心的欲望与幽暗、生命的阴森和辉煌、搅拌着耻辱的荣光、沾满了血渍的纯洁、撕扯的嗔痴、孪生的爱恨、风花雪月、长河巨川……业已一一铺好在她们稚嫩的双足之下。由这里开始,每踏出一步,身后的路途就将随之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