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万艳书 贰 上册》(13)(第2/3页)

数年后,父亲的头被悬挂于城楼。

从小到大,翩翩常常看到邻里邻居的其他那些个父亲把他们的孩子和女人揍得鬼哭狼嚎。因此,她很理解为什么所有小伙伴都羡慕她,她不仅有个威猛得谁也不敢惹的父亲,而且他从不动她和她娘一根手指头。其实,翩翩还见过母亲把父亲骂得不敢抬头的样子呢,但是过上一会儿,他们俩就又手拉手笑起来。这么好的父亲和丈夫,犯了什么罪?

母亲告诉她,父亲的罪名是醉后辱骂了九千岁一句,被人告发了。

“谁是‘九千岁’?”

“是个很厉害的坏人。”

“爹当着这个坏人的面骂他了吗?”

“没有,坏人住在老远的地方,听都听不见。”

“那为什么要这么对爹?我小时有人笑话爹,爹还说,只要在他背后,他就不计较。就算是坏人非要计较,爹骂了他,那他骂回来就是,不高兴还可以打上爹两下,就像小彩子她爹揍她一样,为什么要砍掉爹的头呢?爹骂他一句,又骂不疼,砍头多疼啊……”

娘当时还怀着个娃娃,哭了一整夜后,翩翩盼了好久的小宝宝就没了。就在娘流产的第二天,家里来了好几个陌生人。翩翩大一点儿才弄明白,原来辽东铁骑被裁军后并未就此消失,不少散兵游勇们在私下结社,成立了“安辽会”,爹也是他们中的一员。这些会党的兄弟给了她们孤儿寡妇一笔钱,又派了一个男人带她们逃离宁远,一路南下到松江府。这个男人是父亲的战友,他有个和翩翩年纪差不多的男孩,这个男孩在长大后就成了翩翩的丈夫。

翩翩特别像娘,和娘一样离不开舞动的双剑。每当层层的剑光裹住她,她这个卑贱的艺人就好似踏住了风云,升起在世界顶端——没有任何一种欣快可与之相媲美。而翩翩可爱的丈夫也像爹当年一样,为了妻子脸上充满活力的笑容,他甘愿忍受被不相干的人们指指戳戳。翩翩问过他:“你真不介意那些看剑舞的男人们对我想入非非?”他嘿嘿一笑,“叫他们想去吧!想破了心,你也还是我一个的!”

翩翩十七岁时产下了女儿。她怕腰线变粗,说什么也不肯喝汤下奶,连娘都责骂她,丈夫却笑呵呵地买了头母羊来,“羊奶好,养得壮!”有好久,他身上总有挤奶沾上的腥臊味,翩翩却一想到就心头甜丝丝的。

他们的女儿果然是长得壮实非常,从不生病。这样健康喜人的小宝贝之所以会不满周岁就夭亡,是因为官差上门抓她爹时,外婆抱着宝宝同他们理论,冲突间,宝宝被失手摔死,外婆——翩翩的娘也一头碰死在墙上。那天翩翩不在家,她之后才打听得明白,丈夫同几个朋友喝酒,有人骂了九千岁两句,而他没有举报——那就以同党论处。

世上只剩下翩翩一个了。她亲眼目睹着丈夫的尸体被吊在行刑架上,吊了整整一个月,在风雨中飘来荡去,一张脸被乌鸦啄满了黑洞:只为了警告所有人,这就是和议论九千岁的人交往的下场。

翩翩倾尽积蓄赎回了丈夫的尸首,她拿剩下的钱给心爱的人儿买了口四块板薄棺材,把他被糟蹋得不成样的遗体悄悄下葬。是夜,又一位陌生人到访了。今日的翩翩已对他再熟悉不过,但彼时她眼中只见一位仪表堂堂的中年男人,他自称姓唐。

唐三爷告诉翩翩,她丈夫——这位辽东铁骑的后代,亦是安辽会的成员,而他则是安辽会大首领的朋友。大首领听说了这件案子,但他的人远在辽东,无法前来,“便托在下来替他慰问遗属。喏,这是给您的,数目虽不多,不过省着些,也够后半世过活。”

翩翩一听之下就明白了,这位唐三爷敢于自认与秘密会党的头目交好,并非是他有多信任这个初次见面的女人,但他信任她对九千岁的憎恨。

这个九千岁,翩翩的父亲、母亲、丈夫、女儿……全都因他而死。他们从没见过他,从没伤害过他一根汗毛,他们甚至从没做过一件伤天害理的事儿,凭什么不叫他们这样的好人活下去?却叫九千岁那种违背天理的阴阳人活得个有滋有味?凭什么他还能活九……千……岁?

原本翩翩打算替家人做完后事,就追随他们于地下,是突如其来的这些个“凭什么”拦住了她。

“唐三爷,”她推开了他递过的一封银子,“自从我家里出事,平常的熟人已没人敢和我搭上一句话。您还敢代安辽会来接济我,也不会是简单人物吧?您是干什么的?”

翩翩跟随唐三爷回到北方,他问了她一些模棱两可的话,翩翩立刻领会了,并做出极其明确而坚定的答复。那以后,她就被安置于一处僻静的住所,只专注于三件事:养护她漂亮的脸蛋,舞剑,练习使用匕首或任何尖锐的物品。在这三件事之间,作为休息,她怀想死去的人们。

一年后,翩翩的手劲大到可以用一把小刀扎透牛皮,她在狗和猫的身上试验过,速度快到这些畜生还没意识到自己在死去,她就已然抹干了刀面的血迹。

终于,唐三爷告诉她,时机成熟了。百花宴准备完毕,那里会有尉迟律,会有掏出素白手帕的朝廷大员,会有埋伏在仆役中等待殉身的卢凌……而宴会前几日,槐花胡同里一位有名的剑舞师“商大娘”将被毒杀——但看起来像是死于急病,其女将赴京奔丧,途中也会遇害,并被毁尸灭迹。最终跪倒在孝灵前的将是另一个擅熟舞剑的女人,鉴于商大娘没法从棺材里指认这女人并不是她女儿,那么翩翩就成了她女儿——“明泉”。

明泉最初也不能理解这一番部署,“干吗这样大费周章?”

唐三爷耐心地和她解释道:“因为这本就不是毕其功于一役的事情。这一回,你要杀的还不是尉迟度,而是刺杀他的刺客。一个谢赏的歌娘怎会有力道刺死一个成年男人?唯有剑舞师,危急下或可有这份功力。槐花胡同里就两位剑舞师,事关绝密,我既不能委托商大娘,也不能委托她那徒弟,更不能无端端插入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新人——那不摆明了一切是我的策划吗?只能够先制造空缺,再将你名正言顺地引入。所以那天开宴后,商大娘的徒弟也会被下药,腹痛闹病,你就以替补舞娘的身份入场。”

那一瞬,明泉是震惊的,并非震惊于唐三爷的心狠手辣,而是震惊于自身的冷漠。在经历了全家人一个个惨死后,牺牲一对无辜的母女——这件十足十的恶事,居然已无法对她造成丁点儿触动。毕竟能够使敌人落败的,从来都不是善良、悲悯和正直,而是更尖锐的刀枪、更猛烈的炮火,和更阴毒的诡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