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万艳书 贰 上册》(16)(第3/7页)

徐正清有些发怵,陡闻一声有力的呼喝,“干吗呢?”

路自动地分开,一阵嘚嘚的马蹄声,一人跃下战马。所有人的面目都因这个人的到来而焕然一新,原本涌动不绝的暴躁倏然消散,士兵们一个个挺起胸膛、眉目发光,犹如宠物在主人的面前收起牙齿,卖弄乖巧。

一阵小小的欢腾掠过人群,“少帅!”一些人高呼,一些人低语着,“少帅!”

这名号在辽东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徐正清立时便知来者何人,“少帅”是辽东总兵詹自雄的独生儿子——詹胜言。

詹胜言走上前,询问争执的缘由,而后他就照着起衅的士兵脑袋上呼了一巴掌,力道操控得当。“我怎么和你们说的,啊?鞑子骚扰良民,詹家军保护良民,你他妈哪一边的?回去给我领二十军棍!”

跟着他就捡起在争抢中落地的书本,掸掸灰,“先生,对不住了,一帮打仗的粗人狗屁不懂,哪儿能把圣贤书拿来点火呢!”

这么近看起来,这张威风赫赫的脸也只不过属于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尽管徐正清从没有关注他人外表的习惯,也不禁为这位少年的出众相貌所折服,尤其是,他竟像其他那些普通士兵一样,一脸的尘土、划痕、擦伤、凝血。不知怎么了,徐正清感到自己无颜与之相对:他自己浑身上下既没有污渍,也没有伤口。

“这是,”他非常急于解释自己,变得有些磕磕巴巴,“是、是,是我科考要用的书,不能、不能……”

“我明白。”少年笑了,“先生今年要赴京赶考吧?”

“还没……在下还只是秀才。”

“先生如此刻苦精进,必定前程似锦。只管安心温书好了,鞑子已被我们赶跑,最起码小半年不敢来了。”

他笑着把书递回给他,就转身走开,一面又拍了拍那满面愧色的士兵,“大家辛苦,饿极了是吧?去,我那旧马鞍不成了,你们卸下来点火用吧。吃饱了,再领罚……”

徐正清也随之望向“少帅”的那副马鞍,整副鞍具全磨秃了,印着大片干结的血,一看就是日以继夜的颠簸驰骋留下的痕迹。忽地,他见他在马前回过头,冲他挥挥手,“先生,祝您金榜题名啊!”

他笑着,覆满战尘的脸上,牙齿好似新剥的杏仁那样白。

徐正清目送整支队伍走远。他看到那些小兵们争先恐后地想摸一摸詹胜言的衣角,想被他注意,想抓取他一片眼神、得到他一声半句的称许……那时的徐正清还只是个愚钝不堪的书呆子,但就连他也能看出,为何这位统帅年纪轻轻就坐拥盛名;不仅因为他出身名门,也不仅因为他像传说中那样通晓兵机、刚明耐苦,而是因为他天生就具有许多老将靠半辈子的经验和伤痛才能赢得的魅力,他能在人们的心目中同时激起畏惧与爱戴。

在部众的簇拥下,他跨上了那匹光秃秃的马,“不用,你们自己吃,我再去那边瞧一眼!谙哥,谙哥,你等我……”

徐正清捏紧了手里头那本失而复得的《大学》。有太多人,生下来就是为了让世界变得更肮脏,而詹胜言,像是那种把世界扫干净的人。

所以经年之后再见,他一度对他失望得无以复加。

詹胜言变成了詹盛言,一个腐朽而好斗的醉鬼,被酒精玷污的双目再不复少时的清朗名贵。有很久,徐正清根本羞于和那个背弃了自身天赋的堕落者面对面,远远望见就掩鼻而过。而与其问他是何时拆穿了詹盛言的伪装,不如问他是怎样拆穿他的?

通过一次意外。

那时徐正清刚接手兵部不久,对军械库做了一次盘点,许多世祖皇帝时遗下的武器已成鸡肋,报废也要一大笔费用。徐正清正愁不知该拿那些挡板被虫蛀的战车、几十年没开过火的手铳怎么办,爪哇国爆发了内乱,国内的“东王”和“西王”打成一团。徐正清立刻就将这批淘汰下来的劣等武器经由地下渠道统统贩卖给爪哇,自然,此事是经过尉迟度默许的,所得的钱款也由徐正清的兵部和尉迟度个人“分赃”,自然是尉迟度拿大头。

两三次交易后,爪哇方面学精了,不管是东王或西王都拒不接受这些年纪比自个儿祖宗还老的枪械,徐正清便又酝酿出新一计。他在本部有一死对头——右侍郎庞敏,他令庞敏出面,把军器局、火药局新造的上等武器卖与爪哇,同时误导庞敏认为这是出于尉迟度的授意。庞敏不得不遵办,而徐正清转头就把他举报给了镇抚司。

当夜,兵部联合镇抚司一起前往通州,扣住了一条运输军火的大船,捉拿了“私自盗卖武器”的侍郎庞敏。徐正清不费一兵一炮,既赚走了爪哇的定金以孝敬尉迟度,又除去了自个儿的眼中钉庞敏,但这都不是他最大的收获,他最大的收获在另一条船上。

军火船附近,还停泊着一艘待发的小船,由于船只出现在这个敏感的时间和地点,于是也遭到了盘查。据船上夫子说,这是户部侍郎闵厚霖大人所雇的船只,闵大人在杭州建了所别业,要运一些珠宝文玩去装饰摆设。经过查证,确如其所说,船上装载的都是些文玩珠宝之类,这是官员私事,不违制不违法,但徐正清仍旧在打开的几只箱子前驻足良久;他一眼就在一箱珠宝里瞥见了一串佛顶石珍珠链。前不久朝廷曾发兵讨伐安南,从安南王室劫掠了大量的珍藏,而在将这些财宝充入国库前,作为兵部尚书的徐正清先请尉迟度去“验收战利品”,实际上就是请尉迟度挑选佳品以留作自用。尉迟度给自己选了一些,又指了几样叫送给太后和皇上。送与太后的那些珍宝之中,这一串佛顶石珍珠项链便在其列,随后又被太后赏给了自己的弟弟安国公詹盛言。徐正清自信绝不会看走眼,那项链上坠挂的几颗主珠全都是足有鹌鹑蛋大的纯白珍珠,毫无瑕疵,满世界寻不到第二串。因此他很奇怪,被赐给安国公的珠宝何以会出现在闵厚霖的船上?他怀着疑问又在其他几口箱子里留意翻找,果然又发现了一幅范宽的名画,这幅画也是安国公有名的私藏之一,曾令许多大藏家眼红。

徐正清已对真相洞若观火,他用不着继续在闵厚霖的船上翻找哪几件是詹盛言的财物了,很明显,这一整船都属于詹盛言。而这些无法在京中变现的御赐之物和有来历的名家字画都将被转移至某处,要么被变卖,要么被秘藏,并且这绝不会是第一次或末一次,詹盛言肯定一直在背人耳目处转移财产。

而他身为皇帝的舅父、功勋卓著的帝国大将,却需要借朋友的名义大规模隐匿财产,无非出于两条理由:为叛乱筹集资金,或为叛乱的失败准备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