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万艳书 贰 上册》(21)(第2/2页)

柳承宗对柳梦斋的变化感到欣喜若狂,他又重新对他寄予厚望;只有一点,令他偶尔感到惴惴不安。柳承宗听说了儿子对那个怀雅堂小清倌的迷恋,他也看得出这一回不是年轻人的贪玩,而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缘”,那绝不是简单的肉体吸引、情欲作祟可以解释的,那是命运最擅长耍弄的颠倒黑白的把戏,把伟大的男人的心放置在一个卑贱女子的怜悯之下,让通向失败的可鄙之路变得神圣起来。他曾经历过这一切,他了解这一切。那就是为什么,在柳梦斋的母亲“失踪”后,他不再续弦,也没有纳妾。他身边永远只保留一位情妇,每当有更年轻的女人来取代那个位置时,前一个都会被慷慨地安置好。而近些年来,他甚至连固定的情妇都不再需要,他对女人的需求越来越淡,他希望和她们保持距离,既和她们与生俱来的魔力,也和她们自带的灾难。

不过柳承宗依然竭力克制住了发火的冲动,他不想让儿子误会他对那个叫万漪的丫头有什么意见,不,他只是要他多多提防他自己而已:一个向女人缴械的男人,最终也会向一切缴械的。

柳承宗将一手扶住拳桩那油光水滑又斑痕累累的木臂,斟酌着言辞道:“小柳啊,我晓得你花钱养了那姑娘全家——别还嘴,我不是要骂你,不过是要叮嘱你,你就再对谁动心,也得记住喽,女人就是女人。在她们跟前,你把嘴管牢点儿。”

任何人拿这种语气来谈起万漪,柳梦斋都要翻脸的,不过他还是忍住了。反正危机过后,他就会把小蚂蚁领来家里请求许婚,届时父亲就会亲眼见到这是一个多么善良可爱的姑娘,就会知道自己曾错得有多离谱。

所以他也只挤出一笑道:“父亲放心,我什么都没多说。”

“不是不能‘多说’,是半个字都不能提。生死大事,谋之于妇人必不祥!当年你娘——”柳承宗知道自己失态了,最近他太累,头脑和身体都太累,想要维持体面和节制已经越来越难。须臾,他对柳梦斋摆摆手,又打起了拳来。

柳梦斋明知说下去很可能又闹得不欢而散,但他几乎从未听父亲主动提起过往事,因此不肯放过这一线希望,即刻接声而问:“我娘怎么了?当年娘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柳承宗的手下骤然加快了速度,“她偷了朝廷的东西,带着你弟弟跑路了。告诉过你上千遍,还要问?”

“谎话说上千遍,还是谎话。我要的是真相。”

“啪、啪”两声,柳承宗猛地把住了拳桩,一声不吭地瞪视着柳梦斋;柳梦斋也不肯屈服,回瞪着老父。

突然之间,他们不再是并肩上阵的亲父子,他们又成了暴君和逆子,武士和另一名武士。

柳梦斋已为即将到来的拳打脚踢做好了准备,但最后,父亲却只是扭回头,对着那木桩子发泄起来。

重新离府时,柳梦斋揣了满腹不快,他原想着万漪应该已送走了其他客人,自己能和她安安静静聊会儿天,谁想只有个小丫头看守着空屋子,说姑娘出局还没回来。

“行了,我在这里等,你出去吧。”柳梦斋就往大榻上一倒,将两手垫在脑下,面对一格一格的藻井发呆。他太讨厌眼前的生活了,不管是他,还是他爱的人,都没有自由和自在。

总有一天,他想,他定会战胜这一切、抛开这一切,笑着牵起万漪的小手一起爬上高高的屋顶,含着喜悦又安宁的心,并排躺下来看旋转的星河。

自鸣钟打过了十二下,万漪第三次站起了身来,“大人,对不住,我是真要告辞了,本堂还有客人等着呢,我再不回,掌班要打了。”

听了这话,文淑先把手中的扇子滴溜溜一搓,掩口笑道:“行了,快放人家走吧,瞧急得汗都下来了。”

诗诗也帮腔道:“来日方长,这么盯着看也吃不进肚里呀,明天再叫个局接着看好了嘛。”

“大哥,今儿也差不多了,都这个点儿了,明儿你还有例朝呢。”唐文隆打了个哈欠。

唐文起这才不紧不慢开口道:“瞅瞅你们说的,竟像我拦着人家万漪姑娘不叫走似的,我不过是怕她小姑娘脸皮薄,不好意思吃饱,所以留她踏踏实实吃顿饭再走。她这样娇娇弱弱一个人,一晚上七八处应酬要跑,总捞不到一顿整饭吃,胃不要坏了吗?”

满座客人听了这肉麻言语,纷纷打起趣来。唐文起却毫不在意,亲手搀起了万漪,“我送你回去。不,万漪姑娘你别推,我是一定要送的,就送你到门口,要不然路上被灯耀花了眼,你再看不好滑了脚……不不,没什么不敢当,我请你来,就该送你回嘛。对,这是我给姑娘备的一些小礼物,叫人给你抬过去,留着玩吧……”

等唐文起送万漪下楼去,满桌人都笑起来。大家心知肚明,若不是对万漪的色相垂涎欲滴,唐文起这位大老爷断不会对区区一个小倌人这般假以辞色。

这些人里头,又要数文淑笑得最开心。贵公子猎艳的游戏,她已目睹过千百遍,然而每新来一遍,她仍可以津津有味地旁观。因为实在是太好看了,看猎物怎么一步步自己走过来,自陈于爪牙下,自愿被撕碎。

白万漪,还有你柳梦斋,你们俩在伤害我的时候一定是忘了,我可是金刚,是婊子中的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