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万艳书 贰 下册》(7)(第3/6页)

“三爷的隆情高谊,懒童该怎么报答?”在亲眼目睹过唐席的威势后,萧懒童绝不愿拖欠这一位的报酬,所以他直接就问了出来,并等待着对方同样明确的指示,时间和地点。唐三爷却好似根本没领会,或是懒于领会?总之他仅对他笑了一笑,“小事,不必挂怀,好好唱你的吧。”

萧懒童接着唱下去,还是唱他最拿手的刺戏,一晚上刺死一个大坏蛋。他为自己也杀出了一条红路来。不多久,朝廷禁演刺戏,萧懒童便开始表演被杀,一个个淫妇、泼妇倒在血泊中,兴致来时,他也演一演杨排风、一丈青,戏台上摸爬滚打,下了台前呼后拥,所有的自由和金钱都向他蜂拥而来。但他总在想,这两样东西——人世间最好的东西,本来一样也轮不到他享用,这全是那个人给他的。但那个人为什么一点儿也不急着收取应得的利息呢?就这么白给他了?

他们后来还见过好几回,隔着许许多多的人,仿佛全世界的人都有求于唐三爷。唐三爷也总是应酬圆道、言语谦和,但萧懒童猜,那就和自己扮上了一样,只不过是台面上装装样而已,而他只等着看唐三爷下了戏的嘴脸。他故意在暗处拦他,果然叫他流露出惊喜的样子来,“懒童小友,最近可好?”不过他笑容里坦坦荡荡,绝无丝毫暧昧的暗示。立在这样一个人面前,在他那又高又薄的颧骨与锋锐削直的鼻端下,萧懒童自觉像一个富翁前的穷佃农,忐忐忑忑、局局促促,而人家却早就忘记了他欠他的那笔碎账。唐三爷越不把这个当回事,萧懒童就越是感激他,却也越是对他生气,他隐隐地感到被辜负、被看低。

随着萧懒童声价日高,捧客们一天天多起来,其中不乏贵戚高官。就在萧懒童已决意放弃对唐三爷九曲十八弯的念头时,转折却来了。那天是唐三爷过生日做堂会,萧懒童赶去献戏贺寿,原本他备的是吉祥戏,唐三爷却非要他“把拿手的唱来”——一眼就看出来喝多了。大家伙都在劝,萧懒童却想惯着他:既然你爱听禁戏,我就唱给你听。他当真就在花园里的戏台上公然唱起了被禁演的“三刺”。

才唱完《一捧雪》,唐三爷就摇摇晃晃地被人架走了。萧懒童也懒得再唱下去,自己洗了脸,换过衣裳,正犹豫着是否该告辞时,唐家的下人前来请他,“三爷邀您到后头一叙。”

萧懒童第一次进唐宅的后房,他原以为一定像外厅一样是珠帘棐几,谁知唐三爷的屋子却极为简朴,没一样用不着的东西,仅有的几样也都摆放得纹丝不乱。唐三爷就坐在他这一所令人惊异的“陋室”间,仿如坐在萧懒童所熟悉的舞台上,一几、双椅,就足以展开历史上全部的悲欢和杀戮。

萧懒童感到了一股没来由的震撼,他真心实意地拜下去,说了些祝祷的吉利话。

唐三爷大笑着扶起他,“这么好的戏,该我多谢你才对。有年头,我没过过这么痛快的生日了。懒童小友,你呢,你是什么时候?”

萧懒童一愣,“我?什么什么时候?”

随即他就反应过来,唐三爷是在询问他的生日。对待所有的问题,萧懒童都有备好的答案。比如,那些被他回绝的捧主苦兮兮地说,我都盼了好久了!他就翻一翻眼睛答,你老见谅,咱这是因雨回戏,下期再补吧。再比如,那些他没胆量回绝的捧主懒洋洋笑问他,你自个儿可愿意吗?他就妩然一笑,和你老,我是愿意的。可这个问题,一生中,从没谁问过他。

“你的生日?什么时候?”

他自己曾拿同样的问题对父亲追问不休,父亲一会儿说是十月初,一会儿说是十月底,要是他提醒他的错误,巴掌就会落在他脸上。“反正就是下雪的时候,你自己编一个不完了,莫来烦老子!”

一个根本不在乎何时把他带来这世间的父亲,一个眼珠被砸出眼眶、肚子里灌满了尿水的父亲。

也不知怎么了,萧懒童刹那间只觉悲从中来,他掩面痛泣,瑟瑟不已。但他片刻后就记起,不可见哀于寿星前,这是犯忌讳的。他慌慌张张止住泪,再三为自己的失礼而道歉。唐三爷不由好笑起来,“你这个小朋友,我又没怪你。才你不是还胆大包天吗,嗯?难道我比‘那位’还可怕,罚你立枷笼去呀?”

“那位”暗指九千岁,曾有个旦角演出了被禁的剧目,遭人举报,便被处以立枷之刑——萧懒童曾亲见过——囚犯被锁在一只木笼中,留头颈与双手卡于笼上,笼子的高度又比人稍矮上两三寸,使其只能勉强屈膝支撑,既无法站直,又不能坐下,一旦因疲累而摇摇欲坠,便被窒息而死。

“我不怕立枷笼,”他抹了把眼泪说,“但我怕当真不吉利嘛,我希望三爷一辈子大吉大利。”

唐三爷伸手捧起他的脸,萧懒童了解自己的这张脸;酒后、泪后,定然是不侬而丽、不泽而芳,一对秋波已变得凝凝滞滞,淫艳非常。就用这样的眸子,他探索着他的脸,又递出指尖抚摸他唇边乌黑的须髭。

唐三爷张臂圈住他时,萧懒童感到自己的心像是猛一下被推倒的兵器架,十八般武器稀里哗啦倒下来,他赤手空拳地躺在闪耀的利刃间,带着得逞的快意,我早就知道!

第二天醒来后,他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我恨你。”

唐三爷揭开了床帐,就着铺天而来的日光,对准他的脸仔仔细细地研究了一番,而后他呵呵笑起来,“你希望你恨我。”

萧懒童搪了他一拳头,眼泪唰地一下流淌了满脸。

过了几天,也是在床上,唐三爷也是先对着他的脸看了老半天,然后伸了个懒腰说:“你光这样不行的,就这么傻唱,青春饭够吃几年哪?”

他为他延请了一位书画大家,叫萧懒童去习字学画,画什么兰花、竹子。三两堂课之后,萧懒童就同他抱怨,握笔简直比提枪还辛苦,“还有哪,那位老先生他骂我,管我叫什么‘鸡门’!三爷你听听,这一份刻毒下流,还文人哪!嘴巴简直跟在粪缸里涮过似的!”唐三爷大笑了起来,“人家说的是‘及门’,意思就是你已是他的亲传弟子,登门受业了。”“我呸!”萧懒童掏出了手绢抵住鼻子,“谁登过他的门?这老不要脸的诚心糟蹋我名声呀!就他那鸡架子包着一层皮的模样,朝我喷口酸气,我都得找看香的来给我解解秽,我还登他的门?他怎么不干脆说我爬过他的床呀?哎哟三爷你就放过我吧,别让我受这份洋罪了。”唐三爷苦笑着摇摇头,只得重新找了个代笔的,以萧懒童的名义作画,又请了些叫得响的诗人们题诗作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