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万艳书 贰 下册》(7)(第4/6页)

“越是泥坑里打滚的艺人,越要做出风雅态度,否则成不了大气候。”真叫唐三爷言中,自打萧懒童“雅”起来,追捧他的人就又上了一层,不乏士大夫、大学士等名流,还有几位甚至以“门生”处之。而萧懒童则不时叫捉刀的师傅代作几幅书呀画呀,一幅往往置得百金余。

自打尝到甜头,萧懒童便知举一反三,他又为自己摸索出了另外一项“风雅”的爱好——惜花。他在配春堂里摆满了鲜花,半醉时一手抚颊、一手抚花而细叹:“花儿呀,最能令人忘忧,却也最最娇嫩易逝!”客人们往往被这一幕触动得泪眼蒙眬,不知写了多少肉麻诗句来赞他。更有不少自诩的“雅士”不惜重金采购明葩奇卉来讨好他,而萧懒童早就和花市老板达成了协议,每一笔生意,他都要收七成的返水。花放在那儿,他也不好好养,专等花一死,他就上客人前头哭,“昨儿还珠玉烂漫,一夜间就花残香尽,朝喜花斗艳,暮悲花委尘……花犹如此,人何以堪!”就这么絮絮叨叨哭一场,安慰他的金玉锦罽紧跟着就来了。再后来,他又掇起箕帚畚锸,玩起了扫花葬花的把戏,还要上各大寺庙为“花魂”做法事,“花魂归何处,芳冢土一抔。尽日问花花不语,为谁零落为谁开……”简直浮夸到极致。客人们却十分买账,纷纷慷慨解囊。而每为花魂归葬超度一回,萧懒童也会在背后与掌庙的方丈五五分账。

唐三爷取笑他,“你这位小朋友呀,叫你勤练些字画,跟杀了你似的,专拣这些巧宗。”萧懒童没骨头似的赖在他肩头,和他共饮着一杯酒,“三爷你听听我这名儿,五行犯‘懒’,勤不了。”他把酒递回他手里,唐席呷了一口,突然问他说:“你最初怎么就学上戏了?”萧懒童作势一叹,“你别看我这样,我祖上也发达过,我父亲做过官呢。我小时候随宦山东,后来家父被参劾——”“你等会儿,”唐三爷端着酒杯晃了两晃,“你上回不和我说,你爹是个名医吗?”

萧懒童嘻嘻笑了,“嗐,编得太多,自个儿都记混了。”唐三爷更是哈哈大笑,没再接着追问他什么,好像他全都懂。那些你恨不得揪住头发连根拔除的记忆,那些连自己对自己都难以启齿的秘密,那些无以立锥的窘迫,无光无声的过往,疯狂的奔逃、荒谬的谎言……萧懒童隐约有知,三爷他真的全都懂,和他懂得一样深。于是他借着酒劲盖脸,反问了他一句,“你呢三爷?”“我?我什么我?”“你家乡何处?故人何在?最后怎么就成了‘唐三爷’了?”

萧懒童定定地望向男人俊逸威严的脸孔,而对方却转望壁挂的一幅大字。萧懒童毕竟被他逼着断断续续地练过书法,写过九成宫,看得出那一笔刀裁的是欧体字,出处该是一句唐诗——“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但怪的是,唐家大宅的客厅里挂满了名家手笔,唐三爷卧室里的这一幅字却既无落款,亦无章印。而他的唐三爷就对着这十四个无主的墨字,久久不语。

萧懒童蓦地里悟到了什么,脸上像被狠掴了一巴掌。他终于懂得了张客——他们都叫他“花狼”,当他看他时的眼神。他偶尔在唐三爷身边来来去去时,花狼会冷不丁地冒出那种眼神,萧懒童本以为那是带着不屑的嫉妒,而今他明白,那只是同病相怜:早已有人在他们俩之前来过了,把山川、星空和大海全拿走,只留下了卑微又易逝的边边角角,譬方说,狗的位置,譬方说,花的位置。

萧懒童的心脏像琴弦一样被拧紧,好久没有过的感觉又再度袭来:要是他手头有趁便的工具,他就会杀人,或者自杀。

他噌一下离开了唐席的怀抱,差点儿撞翻他手里那杯酒。为了掩饰自己,他摆弄起窗台下的一盆牡丹花,花朵的颜色猩红骇人,如铺张的血泪。

“喜欢吗?”他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如常体贴而温暖。

“这牡丹怎么这个样?竟比杜鹃还绝色三分。”萧懒童拿背脊对着他,不能够回头。

“是变种,叫‘断肠红’。”

萧懒童忽地真心实意怜惜起这花来,他将指尖抚着它的花瓣说:“把它给我吧。”

“原就是给你留着的,回头叫人搬你那儿去。”

“谢三爷赐我这断肠之红。”萧懒童眼看自己的泪珠子噼噼啪啪砸入了花泥中。

那一天起,他就开始疏远唐席。怎么说好呢?现如今捧他的贵客不少,就连镇抚司的头子马世鸣都被他迷得颠三倒四,而这些人只要送他两身衣料、一柄玉如意,他就称心满意;可在唐席的身畔,他却永不能满足。不管他从他那里得到多少好东西,地位、名声、金子和鲜花、迷恋和激情……只要一天他没法得到他完完整整的一颗心,他就一天没办法说服自己在安适中入眠。

但萧懒童算过了,他今年已经十七岁了,至多耗到二十一二吧——最懂保养的伶童也就苟延残喘到这个岁数,之后他就将菁华尽消,一夜间彻底长大。而他既没法长成女人们眼中的男人,也没法继续当一个漂亮男孩,他将被卡在成年与孩子、男与女的夹缝间,度过门前冷落鞍马稀的余生。满打满算,他只剩不到三四年的好光景,他必须尽情享受生命的快乐和繁华,才犯不上自寻烦恼呢。

唐席也觉出了他刻意的回避,他敞敞亮亮来问他。萧懒童之前就摹想过,要是他问他,他该怎么答。他按照排练过的措辞与声调,原原本本地回答道:“三爷,我真心舍不得你,就像小时候醒来了却舍不得起,只想在梦里头多赖一会儿。可我们学戏的都知道夏练三伏、冬练三九,睡梦里再舒服,总有酷暑和严冬在外头等着,迟早得一头扎进去。要不就自个儿乖乖爬起来,要不就等着被棍子抽起来。自己爬起来,多少还存着些体面。”

说着说着,萧懒童再度感到了这段关系的难能可贵:他丝毫也不担心唐席会质疑这一番话的真诚,也不消担心唐席会一一清算那些曾为他砸下去的金钱和人脉,不会有伤害,也没有愤怒和报复,你说分手,我们就分手,大家欢乐一场,好聚好散。然而也正因为对方永恒的温厚,萧懒童才更加觉出挥剑斩情丝的必要。

果不其然,唐席只是把唇上的短髭摸了一摸,继而就微然一笑,“好,我懂了。本来我捧你就是在暗中进行,咱们间的关系也没几人知道,散了就散了,不会有闲言碎语扰到你。你放心吧,我这个人也不会再来扰你了。”

“别呀!”萧懒童急得一把攥住他的手,把那双粗糙又厚实的大掌在自己掌心里反反复复地摩擦着,“三爷你可别错会了我的意思,我只是……时光有限,我不敢把仅有的一点儿好时光全浪费在梦里,被窝外的四季分明纵是苦了些,可真切,能叫人活得踏实。不过,但凡我还有一天的活头,我这条性命就随时供三爷你差遣。不管叫我唱曲喝酒,还是叫我上刀山、下火海,我要跟你说一个‘不’字,明儿就长出喉结胡子,变成个不折不扣的糙老爷们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