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万艳书 贰 下册》(14)(第4/11页)

但她故意拧起了眉毛,装出不悦的样子来,“你订这么多干什么?我过两天就走了。”

“走了,就不能再来?”

“来干吗?”

“看我呀。”

“你有什么好看?八寸长的眉毛——”

他摸摸自己浓长又整齐的眉,不解道:“八寸长的眉毛?”

她坏兮兮地笑一笑:“挡在眼前讨厌。”

他的脸一沉,龚尚林觉得他的眼神在瞬时间就变了,变回了那个一言不发就抽了她一耳光的男人。嗯,柳承宗憎恨被人叫作“贼”,也讨厌女人嘲弄他的魅力——龚尚林暗暗记在心头,随即就转动明眸,露齿粲然,“嘁,你这人可真不识玩!行行行,本小姐说错话了,给你磕头赔罪!”

她翘起两只大拇指,冲着他连连弯曲指节,磕起“头”来。

他阴沉的脸面又转晴,嗤一声笑了。

龚尚林倒又收起了笑脸道:“哼,这一阵晴、一阵雨的大少爷脾气,真不是我们小地方姑娘哄得住。”

柳承宗带笑扳过她两肩,凝住她变幻多端、流丽生动的双眼,“我这么捧你,真像捧个刺猬。丢了吧,是团肉,不丢吧,净扎手。”

“扎你还捧着?”

“扎死也捧着。”

他想要揽她入怀,她却一把推开他,“尊重点儿啊,我可不是你那些个臭窑姐,花个三文三,就要搂六面!你真想捧我,得在心里捧我。”

他无奈笑着,在自己的胸口拍一拍,“我这里,一尺见方的空地,九寸九都供着你。”

“没别人?”

“再没别人了。”

“说真的?”

“再真也没有。”

“是你自个儿说的。那你就把那臭窑姐给我打发掉。”

他愣了愣,“打发掉?”

“你不是想我来吗?我来,她就不能在。反正这北京城,有她没我,有我没她。”龚尚林多变的容颜又仿如白蜡一样凝固了起来。这已经不是一个贼想要把什么从别人那儿偷走时的神情,这是明火执仗的强盗准备要谋财害命。

柳承宗苦笑了起来,“何必呢?我不做她生意就是了。她也不容易,挺可怜的。”

龚尚林冷哼一声,将鬓边那朵价值不菲的鲜花一把揪掉,抛下地踩了一脚,扭身就走。

柳承宗拉住她,“林儿,她真不是你想的那样,她也是个可怜人……”

龚尚林甩开手臂道:“张口可怜,闭口可怜,怜来怜去,迟早又‘连’到一起!废话少说,你要么可怜她,要么就尊重我!”

接下来,他追了她整整一条街,她始终不言不语。

“成!”柳承宗在她背后叫了她一声,“我依你还不成吗?”

她转过身,见他像斗败的雄鸡一样,垂头丧气地吩咐下人道:“给赵师爷下张帖子,就说晚上我请他喝酒。”

继之他走来她身边,拉起她的手,“‘她’是秦淮河来的,我让刑名师爷安她一个‘流娼’的罪名,发张牌票,递解回籍。这,你总满意了吧?”

龚尚林徐徐绽开了一个微笑。这不是一个尚处在天真岁月里的女孩对男人不切实际的幻想,而是一个反复被现实殴击的老女人对胜利的顽固残念。从小,龚尚林就看够了母亲的失败,听够了母亲对失败的滔滔不绝的抱怨,她必须赢,她必须要找一个既让她有仗可打,又让她赢的另一半。

她望着柳承宗,他的复杂和强悍、他的退让和投降,她望见了十六年来曾错失的一切。

龚尚林要退婚。

她的未婚夫安平一听就傻了,整张脸“唰”一下失去了血色。

龚尚林知道这个师兄是真爱她、真疼她,在一干师弟面前他早也是说一不二的大哥了,但从小到大,他却对她言听计从,她说太阳是方的,他的太阳就是方的,不管她怎么捉弄他、欺负他,他都只会望着她呵呵憨笑。龚尚林也一度以为自己同样爱着安平,愿意和他躺进同一条被窝、葬入同一个墓穴。

直到柳承宗一脚踢翻她想象中的坟墓,龚尚林才发觉,她的心竟一直躺在坟墓里,她从来不知道原来心是这样跳的——心还可以这样跳!

“算我对不过你。不过人活一世,我总得先对得过我自个儿。我要嫁给柳承宗。”

安平仍是没说什么——因为他一开口就要哭,倒是向来对龚尚林溺爱不已的父亲龚成气得大骂了起来,“死丫头,你还说?你说这种没廉耻的话,不怕小鬼拔你舌头?”

“那就叫我死后下拔舌地狱吧,在阳间,有话我就憋不住。”

父女俩大吵了一场,吵得天昏地暗。吵到后来,龚成生平第一次对龚尚林动了手,他啐在女儿脸上,把她的口鼻揍出血来,最后他将她五花大绑,丢在安平脚下,“水性杨花的玩意,剁碎喂狗,狗都摇头!你是她丈夫,随你处置吧!”

龚成跺跺脚,冲了出去。

龚尚林明白这一次父亲是动真格的——她可以被允许跟随男人们一起爬墙头,但绝对不被允许像男人们一样朝三暮四——哪怕师兄真杀了她喂狗,父亲也不会追究。

但她一点儿也不怕。安平的双拳已紧攥如大锤,她还是不怕他。

“师妹,你、你当真……我求你,你再想想……师父说了,将来由我承他的缺当捕快,我将来也是吃皇粮的人,那柳家再横,不过也就是上不得台面的地头蛇……”

听安平这样来挽回她,龚尚林对他唯一一丝未了的余情也被掐断了。假如做得到,她真想让安平也偎在柳承宗肩头听听看,听那个男人是怎么说话的:“当捕快?哈哈哈,我绝不会跟你爹一样当什么捕快。干吗像狗一样听当官的话、吃他们赏的饭?总有一天,我要让那班官差都从我手里头讨饭吃。”

若干年后,已是柳夫人的龚尚林看见过丈夫那一本“账”字头的簿子,那本簿子越来越厚,上头的名字越来越多,他做到了,小半个京城的官吏都在接受他的贿赂,靠着他养活。

即便在当时,龚尚林也能感受到柳承宗是个多么不一样的人,就在其他人都为了有本事逃避掉付账而沾沾自喜时,柳承宗却坚持为他看上的一切付出应有的代价,哪怕那代价高得离谱;其他人还在拼命钻规则的空子时,柳承宗已经制定好了属于自己的规则。尽管他和她身边那些人一样都是专业的坏人,但和他比起来,安平乏味得就像——尽管她可怜他,但脑子里却不由自主就冒出了对他的轻蔑之词——“老赶”“乡下野小子”。

由她被老爹揍得高高肿起的眼皮后,龚尚林不耐烦地瞪住了安平,“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当你的神捕好了,我当我的贼婆子。你要么宰了我,要么就放我跟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