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万艳书 贰 下册》(14)(第5/11页)

安平扬手要打她,最后却抽在了自己那一张涕泗滂沱的脸膛上。

两天后,安平亲自把龚尚林交给了柳承宗,“我师父说什么都不认我师妹了,说和她断绝关系,此后你就是她仅有的依靠了,好好照顾她。”

柳承宗热情地握住了安平的手,“老辈嘛,难免固执些,不过你小兄弟是很明达的,多看一步,往后咱们还有互相照应的日子。”

龚成说到做到,再也没理会过这个女儿,“权当她死了!”柳家向他下婚帖,他却只托人捎来这样一句话。龚尚林也承继了父亲的倔脾气,拒不肯低头,“我死就死了!等他死的时候,就让那四个小野种给他摔老盆吧!”

都那么多年了,她依旧管小妾们给她父亲生的弟弟叫“野种”。婚后的龚尚林常常想,其实那时候,柳承宗就该看出她在这一点上有多执拗,可惜他们都太年轻,太确信他们间那一股令人头晕目眩的“爱”。

她完全能想象出他最初为什么爱上她,在一个由柔情似水的南方佳丽们堆出的包围圈中,突然落下来一团野火,谁能够不被吸引?谁又能不被燃烧?

他热切地吻着她,一遍又一遍,“林儿,我简直喘不上来气,心都要被你给烧化了……”

后来呢,他失控地冲她大吼:“在你旁边,我他妈根本喘不过来气!”

后来的后来,她声嘶力竭地质问他:“你说过我就是你的火,你说你的心只能被我给点燃,你还记得吗?”

他厌恶又冷漠地转开头去,“早烧完了,灰都冷了。”

中间那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龚尚林试着去回想。开始那一段是极好的,每一天都被热吻塞满,她向他贪婪地索取偏爱、关注、宠溺、纵容……随心所欲、蛮不讲理,妄想把过去的失望全在他的“爱”里补回来,而他什么都满足她,哪怕常常违背他自己的心意。他甚至不顾老父和家族的反对,捍卫她如旧时一般随意出门游玩的权力,“林儿的性子受不得憋闷,只要她开心就好。”一年后,龚尚林怀孕了,从那时起,就有了一些小小的龃龉。他出门应酬,深夜不归,她挺着大肚子冲进红妓女的客厅,当着宾客们把桌子掀翻,她“规定”他午夜子时前必须要到家,她把他身边的每一个能说会笑的丫鬟都替换成五十岁的老妈子,她亲自跟踪他,半夜里不睡觉等着他,喋喋不休地逼问你刚才去见谁,男人还是女人?不,我不信!柳承宗你骗我,你衣领上是什么味儿?是哪个烂婊子的骚味儿?她推他、挠他、踢他、拿巴掌扇他脸,仿佛要把真相从他身体里扇出来才罢休——她最害怕的真相,她最渴望的真相。

她曾是所有女人里唯一能令他乖乖低头的那一个,但她太过滥用这种特权,现在,它失效了。

柳承宗彻底地翻脸爆发。龚尚林的世界骤然变得空白一片,再变得青一块、紫一块,变成了血红色,尝起来又甜又腥。当他恢复正常,含泪恳求她原谅时,龚尚林毫无怨恨地原谅了他。她心里头清楚,如果她也做得到,她会对他做出一模一样的事——揍到他哭得像个小孩,匍匐在她脚下。

这是一场战争;她并不无辜,她只是输了。

接下来八年间,她被揍流产了四次。龚尚林觉得自己就像是这一出悲剧里的合谋者,像是从另一边抡过来的拳头。她总是率先挑衅,把他逼到死角,直到他的愤怒像扯烂一切的风暴那样降临,然而真叫人惊异,愤怒总是在最后时分化身为沸腾的欲望。

柳承宗,这个打她打得要死的男人,这个干她干得要死的男人。

龚尚林第五次怀孕的时候,他们夫妻俩坐下来好好谈了一次,他起毒誓不再对她动手,“林儿,你也收收你那脾气,别总惹我。”

这时他刚刚过三十岁,但已经是“老爷子”了,举手投足间都充满了巨灵神一般的风范,他平衡一切关系、安排所有方向,他夸大自己的无所不能,不计一切消除错误……他成熟了,他希望她也能够成熟一点。

龚尚林只好妥协,并不是向丈夫,而是向所有妻子的桎梏妥协——丈夫们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到处下崽,妻子们却得怀胎十月;她不能再冒任何风险了,失去这一个孩子,或许她就再也无法生育,到那时,柳承宗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去和其他女人生养他们的杂种!龚尚林只好退居后房,安心“养胎”,听凭柳承宗以“谈生意”为幌子,酣歌恒舞,酒食征逐。她不仅压抑自己绝不与他发生正面冲突,甚至还开始学习柔婉温顺那一套,在他长衫下摆绣满了兰花和文竹——“拦足”,妄图用如此愚蠢卑微的方式拦住他在其他女人的身体里闯荡。柳承宗也做出极力配合的态度,他尽量不在外面过夜,回家前总是换衣裳,有时候还会洗个澡,避免在任何细节上刺激到孕妻,他用谎言和欺瞒证明了在两人多年的拉锯、消耗、磨损之后,他对她依然残存的爱意。

他们的长子柳梦斋出世了。

龚尚林曾听人说过,有了孩子后,一切都会变好。然而她却没看到一丁点儿变好的迹象,恰恰相反,她觉得一切都在飞速变糟。她两颊的皮肤在一夜间布满了褐色的斑点,眼神灰暗又呆滞,嘴唇失去了血色,头发毫无光泽,生产的痕迹在肚皮上东一道西一道。她越来越不喜欢自己,也厌烦了曾喜欢的一切。她依然能随意出门游逛,享受伙计、店伴、脚夫、舟子……对一掷千金的富豪太太投来的艳羡目光,但她要那些人的艳羡有个屁用!还有她的孩子,那个在蜡包里被捆得直挺挺的婴儿,龚尚林看着他,丝毫没感觉到大家所说的“幸福”,只觉无比的恐惧——那个东西不是昏睡不醒,就是痛苦地号啕,食物根本满足不了他,他要爱、他要抚摸、他要关注,他要你的全心全意、每时每刻,他要把你生吞活剥,简直就是一颗活生生的心。

可她的心已经被踩瘪了,她所有少女时代对生活的美好憧憬全都碎成了齑粉。

她跟着婴儿一起吃了睡、睡了吃,奶娘在耳边的絮絮叨叨令她发疯。她受够了在一潭死水里漂浮,她决定再度宣战。至少在战争里,她能感到自己还活着。柳承宗有好几把西洋的小火铳,她在庭院里拿喝空的酒坛当靶子打。喝到了刚刚好的时候,她就拎着火铳冲进了一家浴堂里——那也是她丈夫名下的产业,而她的丈夫就在温泉池水中和另一个女人大战兰汤。

她拿火铳对准了他们俩,那女人尖叫着缩在了他身后,他赤身裸体、毫无惧色地爬出来,用水淋淋的手从她手里夺过火铳,对空开了一枪,然后就拿发烫的托子给了她一下。龚尚林重新记起了他的怒火曾一度带给她的恐惧,还有那恐惧之下无与伦比的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