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万艳书 贰 下册》(15)(第3/4页)

他对柳梦斋的感情极其复杂,爱、愧疚、怜惜,但又混杂着反感、鄙视、厌恶,甚至还有一点点恐惧。尤其当他揍他时,那小子会死死瞪着眼,不求饶也不说话,每当那时候,柳承宗就感到更怕他,也因此而揍他揍得更狠,假如他停下,也一样是因为怕,怕自己会一个忍不住活活打死他。

他甚至做过那种梦:浓雾里四处是火焰的轰鸣,他把儿子一脚踢进深坑里,再把土堆踩平。柳梦斋每每向他追问母亲的下落,他夜里头都会做噩梦。但噩梦也拿他无可奈何,他像一条斗犬抖掉身上的血尘那样将梦魇抖落,翻身爬起,开始新一天。柳承宗骄傲于自身的冷酷,骄傲于自己是一个从不叩问内心的男人,一个真正的男人。

他发觉自己的改变,是在百花宴刺案后。那时,他听说他儿子,那个向来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小崽子对一个小清倌着了迷。柳承宗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该派人宰了她!在平常,这不过只是一桩蠢事,并不是灾祸,但在这种非常时期,任何情感的卷入都代表着巨大的漏洞,会被别有用心的人渗透、利用。然而令他惊讶的是,他竟然狠不了心、下不去手了。

他看见柳梦斋在一夜间脱胎换骨,原本别扭又轻浮的外表消失了,从那旧皮囊里,走出一个他从来不熟悉,但却一直渴望的男人。以前要是他指责他,那小浑蛋会阴沉沉地吊着脸,一连十几天见不到人影;现在他却在他面前进退裕如、应对有节,哪怕柳承宗和他并无血缘关系,也一样会由衷地欣赏他。纵使这个年轻人在过去表现不佳,但眼下,只要你听听他对一件事的看法,见过他行动起来的样子,你就可以毫无疑虑地判定,人生的盛宴已为其预留了最好的座席。

柳承宗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总是冷落他,打击他,所以才从未了解过真正的柳梦斋,还是这孩子突然间开窍了?但他能确定,这一切变化都和那个叫白万漪的小丫头有关。尽管儿子几乎从不当着他的面谈到她,但根本用不着诉诸言语,那小子的一举一动都彰显出她神秘的存在,她让他整个人犹如沐浴在火焰当中,辉煌流溢、光彩照人。

柳承宗一度非常努力想在独生子的影子里认出自己,但却往往以失败告终。此刻,他终于认出了他自己。

为了抚平一双美丽眼眸里的所有疙瘩,你自贬为奴隶,又自抬为英雄,你决定无条件投降,又下决心死战不退,那些投入、悬浮、坚定、沉醉……他统统了然于心;就是这些自命不凡,就是这些自不量力,终将把男孩领入男人的门槛。

柳承宗毫不怀疑,无论二十年之后,儿子会不会也一脚把那女人踹下深坑,但假使现在你粗暴地干预这一切,你要了那个女孩子的命,也就等于一并要了男孩子的命——儿子的灵气将会在刹那枯竭,你将失去一位优秀的继承人,重新得到一个废物。因而柳承宗认为,顺水推舟地成全那婊子的背叛会是更为明智的做法:爱人的死亡也许会熄灭柳梦斋的所有活力,但背叛,只会激发出恨意;而“恨”则是另一种活力,也许不如“爱”那么好,但一样顶用。

事后柳承宗不得不承认,纵使他已意识到了儿子对白万漪迷恋到何种程度,却依然误判了这份恋情对儿子的影响之深。他完全没有料到,柳梦斋竟敢破坏她与首辅公子唐文起的“婚礼”——而作为父亲,他又有什么资格教训他呢?他也是抢了别人的未婚妻来做他的母亲……

张尚书倒台前,柳承宗就已时不时地察觉到自己的无力。当他年轻时,他以为自己不会老,抑或说老了也和年轻时差不多。但随时间的推移,柳承宗终于逐渐理解,为什么不可一世的明君圣主们总会在年老时犯下可笑可怕的错误。他们不是昏庸,他们只是在肉体和精神上一起衰竭了,从而失去了牙口和力道,在同运气的角力中,他们不再能够牢牢地掌控运气,而只能被运气掌控。为此,过于血腥、残忍,过于暗无天日的游戏已不适合他这样缺乏自信的老人了。柳承宗急切地收缩战线,意图撤退到光明又安全的地带,可惜,大势比他的动作更快。之前他怎样在人生里攻城略地、踏平所有,如今就怎样节节退败。而那些梦中的幽魂,那些故人的脸庞也不再能轻易被打发掉,他醒来时总会有老半天动弹不得,以为自己也死了。

终于有一天,他发觉自己连一个十六岁的小婊子也对付不了了。

就在儿子和她的“初夜”后,他已看出,一切都是枉费心机,无论拿死亡或背叛来对付她都没有用,因为儿子根本就无法接受失去她。那还能怎么办?他只能任其发展。他派人把白万漪的底细摸了个透,她的确是个单纯善良的姑娘,而单纯善良这种玩意就好比荒漠里冒出的清泉,让每一个尘世里的流徙者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忘我地享受活着的畅快,直至发现泉眼被其他人投了毒。

所以他再三地叮嘱柳梦斋,你想爱她就尽管爱,但什么也不要同她说——虽然柳承宗自己都明白那太难了。一个人把心掏出来的同时,多多少少会带出点儿心里话。更何况,男人还能聊些什么呢?他们满心装着的就是那点事儿,不是女人,就是自己的敌人。

最后落到这个下场,柳承宗其实既不怪柳梦斋,也不怪白万漪。没有人不犯错,而是否受到惩罚,全看你是否被置于足够强大的保护之下。柳承宗心知肚明,完全是由于他自己首先失去了庇护的力量,才使得那“小两口”的错误变得致命。这一年以来,他眼睁睁看着罗织多年的权力金网被一根根拆散,不断有攀附者从线头的这端或那端掉下去,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厄兆不断地涌起,他总感到自己就是下一个。这一天终于到来时,他甚至有些惊讶,它居然来得这么晚。柳承宗心平气和地接受了自己即将被拖向末日审判,他使用最后的狡诈和无情,把自己的帮凶和党徒一并拖走。他向弟弟们、向侄子们撒谎,瞒报已议定的条件,以令他们配合审讯。等他们发现根本不会有任何针对他们的赦免减罪时,早已来不及了。他们每个人的性命,均已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老爷子拿去置换了柳梦斋的活路。

柳承宗坚信,假使那年轻人被给予第二次机会,没有人会比他前途远大。他愿付出仅剩的一切,再给他一次机会。

这就是为什么,有些时候,他会那么生他的气,他无法自控地想要把满心的自责倒出去,他骂柳梦斋,骂那个白万漪,骂到彻底失去理智,毕竟该死的是他们俩,他们俩欠他的,他们俩欠所有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