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万艳书 贰 下册》(16)(第3/5页)

“父亲!父亲!爹!爹您回来,您老一辈子狠心,怎么到了也这么狠,留儿子一个人哪,爹……”

柳梦斋悲痛的呼号令人动容,就连审判官当中都有人深受触动,红了眼叹起气。唯有一个人,对这震天动地的悲痛毫无觉知。

那个女孩子依旧坐在自己的心碎之中,被埋在心脏的废墟下。

案子审到一半,主犯当堂暴毙,出了此等变故,照说就该还押再审。柳梦斋也要求延期,“以尽人子之情。”于是,刑部、都察院与大理寺诸堂都来向主审请示意见,唐益轩并不着急表态,而是反问了一声:“诸位的意思呢?”

众人虽有开口问案之权,但对自己的斤两也都心里有数。开审前,上谕就指明次辅徐正清与镇抚司千户马世鸣回避,一切由首辅唐益轩主持,而在审讯过程中,突然又捅出来徐正清涉嫌与逆犯勾结,马世鸣亦有包庇之嫌,这一惊天巨雷劈得人晕头转向,谁也拿不准事情下一步的走向,因此都不敢轻易表态,纷纷谦辞道:“在下不过敬陪末座,阁老说怎办,就怎办。”

唐益轩这才慢悠悠道:“九千岁已有指示,一堂就要有结果,该死该活,尽早定案。”

各人无不暗骂唐益轩狡猾,既然早已有尉迟度的密令,却隐而不发,摆明是要测试一下自己的权威。但腹诽归腹诽,面子上,也都做出服服帖帖的态度来,“阁老说的是。留门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为免事情起意外的变化,还是早有结果为好。那就速收柳承宗尸首,原地续审。”

柳承宗被抬下去,而他最小的弟弟——也已是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了——不肯停止悲愤的哭号,结果被当堂责打六十大板,他的儿子们,柳梦斋的两个堂弟试图为父求饶,也被打了板子。正当皮开肉绽、血肉模糊之际,忽听一声威严的呼喝凭空而来:“狗官们,尔等也有父母妻子,怎不知死者得安,生者方安?如何敢枉顾家长尊严,荼毒子弟?”

那是刚刚死去的、柳承宗的声音。紧接着,就是两声暴雷之音,如神明降怒,撼动着公堂上下。

变起仓促,众人脸色大改。审官们到底个个在官场中摸爬滚打多年,都有处变不惊的功力,心中虽张皇,表面还不待如何。然而众衙役早就乱作一团,正在打人的也吓得丢了手中的板子,抱头瑟瑟,“大白天见鬼了!”“显魂了!显魂了!”“妈呀,索命来了!”“不容停审,老天爷都发怒了!”

……

刑部尚书祁有麟熟读案卷,因此对柳家众人的习性特长均有了解,他第一个反应了过来,马上将醒木重重一敲,“柳梦斋!你上前来,本官要亲手撕烂你那张狗嘴!”

他又转向唐益轩低声解释,柳承宗的儿子惯擅口技,此事定是他在搞鬼。

唐益轩原也有些心神不定,此际方才舒了一口气。他想起,确实听唐文起讲起过,柳家那崽子对鸡鸣狗盗的手段甚是精通。他目光中浮起一丝轻蔑,但依然保持了风度,温和又中正。

“柳梦斋,本主审念你丧父极痛,心智迷乱,姑且饶你一次!再敢以下流伎俩惊扰审讯,绝不宽待,罪加一等。”

柳梦斋面带尖刻的傲慢,动用全部的力气从口中迸发出两声怒雷,之后就永久地闭上了嘴。柳家人也把未尽的哀痛憋回了自己的腔子里,他们机械地承认着一切,既不辩白,也不开脱,对分摊到自己头上的罪行供认不讳。

但他们的罪行实在太多了,一摞摞案卷被挪走,又有新的被送上来。到最后,审判官们都撑不住了,有人打呵欠,有人抽烟,有人喝茶,有人吐痰,有人小声抱怨着,“五脏殿都空了,找些东西来填肚子吧。”……

白日落幕了。

万漪不知自己怎么就来到了这一带假山后。

她只记得她被一击命中,她记得破碎,记得拼命地想要逃离一道道目光的包围、想要把自己永永远远地藏起来。然后她就出现在这里。

这大概是刑部公堂的偏院,所有人都在那一边看热闹,愈显得此处冷冷清清,一树苍翠的冬青站在不远处,站在毫不能令它退缩的冬天里。

忽然,有个人影在那树后晃了一晃,直直地向她藏身之处走来。万漪拔脚欲逃,但待她看清了那是谁之后,便抖索着站起身,不可置信道:“影儿?是你吗?怎么会是你?”

今天,似乎每个人看起来都不一样了,每一张她所信赖的脸孔都被翻到了背面——书影的脸依然还是那张脸,却再也找不到一丝温情的痕迹。

万漪不知所措地等着她走近,“妹妹……”

“我再问你一遍。”书影的眼神很奇怪,她看她,不像看姐姐,倒像在看积怨已久的对头,“我兄长,到底是不是柳梦斋所害?”

万漪仍没有彻底清醒过来,但她清楚地记得书影早就问过她这个问题了。于是她哆嗦着嘴唇,挤出她之前就给过她的答案:“不是,绝不是。”

“你再答我一句,白珍珍姐姐当真是自尽身亡?”

“白珍珍”三字一落地,万漪的脑中立即有一个垂死的女孩在绳结里徐徐上升,而那凌空的腿脚就被她托举在手上……

“白、白珍珍,对,对呀,她是自杀,怎么啦?”万漪发觉战抖已蔓延进自己的牙关,而她死活控制不住。时隔这么久,书影为何又重提起白珍珍?

书影一瞬不瞬地凝着她,“好。最后一个问题,詹叔叔为何会突然之间被抓入诏狱?”

“我、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你敢起誓么?”

“敢!影儿,我、我对你,我对老天爷起誓,你问的,我全都敢起誓,我要骗你,就叫我不得善终!”

书影的眼神渐渐亮起来、硬起来,“你敢指着你那柳梦斋的性命起个誓么?”

万漪被问住了;她总算看出了端倪,这是一场见不得光的游戏,而她暴露了。

书影盯着万漪面无人色的样子,心头不由感到剧烈的撕痛。假如在从前,她一定马上抱紧她的姐姐,但现在的她再也做不到了。不管她们如何拥抱,哪怕一寸缝隙也不留,她永远能觉得出那将两人劈开的天堑。

而书影不确定,劈开她们的,是那些本可以永远沉默的真相,还是令它们再次发声的佛儿。

“用不着你说,你出个耳朵听着就行。不听,你可对不起你祝家祖宗。”

初二那一天,万漪欢欢喜喜地走开后,佛儿就开始说了。

“刑部祁尚书是我客人,我跟他打听过你大哥的案子,柳梦斋已录了口供,承认是他干的。你还要为这个凶手祈求赦免吗?”

“万漪姐姐说不是他干的,我信我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