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万艳书 贰 下册》(16)(第5/5页)

“我不要你死,”那人影俯身,书影的脸逐渐在黑暗中显出了轮廓,“我要你看着你那个‘丈夫’死掉。”

“妹妹!影儿,你别……我、我纵有千错万错,也有一日的好吧,只盼你看我对你那一点儿好——”

“什么好?你对我有什么好?你对我的那些‘照顾’,我家里头随便哪个婢子都做得比你更周到!是,你曾在白凤那里代我受过,可那原本就是你自个儿犯下的罪行!更何况,你就伺候客人也没损失些什么,方才满堂都听见了,六岁的时候,你就已经是个婊子了。”

书影听见自己的声音一点点改变,由她喉咙深处,爬出了一种她自己从不认识的音色。她一度以为自己憎恨阉党、憎恨刽子手、憎恨白凤……可她终于明白,她以前感到的种种不过是兑了水的劣酒,直至此刻,生平第一次,她品尝到了真真正正的仇恨的佳酿——不是由敌人端上来,而是由那个你曾全心爱过、信过的人亲手捧上。你们曾那样如胶似漆,所以恨这个人,就是一并恨自己,恨全部的过去。那是阴森的醉意,是腥气腾腾的火球,是蛇鳞一片片爬满了内脏,是从她人类的牙床里钻出的排排毒牙。

书影情愿咬碎自身,以求看见万漪受苦。

如她所愿,她见软身在地的万漪又塌掉了一层,她整个人仿佛越来越矮小,也越来越微弱,“所以,那就都不算数了吗……什么都不算数了吗?我们姐妹一场,你、你一丁点儿情分也不念了吗?”

刹那间,书影的眼前莫名闪过了人生初见那一日,万漪先搛了一筷子肉放在她饭碗里,“以后大姐准会好好地照顾你们。”而她却冷眼望住她,“我自个儿有姐姐,我不是你妹妹。”

在她意识到之前,一模一样的话就滑出她唇齿。书影在旧年的陈景、新鲜的恶毒中感到了一丝快乐,“佛儿一开始就说得对,你是被自己的老子、娘卖进娼窑的,一家子都是穷断筋,人穷斯滥,品行必是坏到极点的,哪里懂什么礼义廉耻?你自己做了那么多恶事,还妄想好结果么?白万漪,你多行不义,孽由自作,须怪不得旁人!”

她决绝地拭干了满脸的热泪,转身走开。乍然间,一双手拽住了她的脚踝,攀住她的鞋。

“影儿,我求你,我求你,你再怎么恨我,哪怕把我一刀刀活剐了都行,可你赏我丈夫一条命吧,啊,你要是不解恨,就叫人也把他弄瞎、弄瘸,像你那詹叔叔一样,只给他留上一口气就成,影儿,就一口气……”

万漪伏在她脚边,不断地以头抢地,呜呜哀鸣。

书影的心头不由自主就涌起了一股酸楚的怜惜之意,但片刻后,她便记起了詹盛言受到的所有伤害与侮辱,她对自己的心软感到愤怒。

“你住口!你不配提我叔叔!”

她急喘了一阵,蹲下来,就着万漪的脸,一字一句道:“听好了,太后娘娘原已答应赦免柳梦斋,而我会求娘娘她收回恩典,等柳梦斋的刑单被呈上时,他的名字一定会被勾除,他已经是阎罗王的点心了。过不了两天,你心爱的人就会死。而他死掉的那日,你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呢,没有边儿、没有底儿的绝望,白万漪,你就慢慢熬吧。”

她起身,蹬了她一脚,又一脚,再一脚,直到把那个扭股糖似缠在她脚下的人蹬开。

“你真让我恶心。”

然后书影就走了,也吸走了所有的声音和光亮。

再后来,清院的衙役发现了万漪,便把她送出来,送到了一直在衙门外苦等的跟妈马嫂子手里。马嫂子却见万漪呆呆地软坐在地,拖也拖不走、抱又抱不动,只好一个劲儿劝说起来,可任她说破了喉咙,那边也是听若无闻,满脸木然。

蓦地里,有一盏提灯直直照来这边,“还没走哇?那正好,得了,再进去一趟吧。”

马嫂子怪道:“案子不审完了吗?又叫我们姑娘进去干什么?”

“柳梦斋要见她。”

万漪的眼珠子终于被什么拨动了一下,惊梦觉,跌回这一片寒天昏地、月冷风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