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万艳书 贰 下册》(19)(第2/4页)

万漪知道自己可以昏过去了,但她没有,她打开双手、睁开眼,正好见刽子手反手回刀,猛蹬一脚,柳梦斋的头滚落在新落的白雪间,一股战栗惊掠过他的躯体,它先向后轻跳一下,接着向前跌倒,尸腔里血飙如箭。

万漪永远记得这一刻:龙溯三年腊月二十三,午时三刻,她生平第一次看见了颜色——他的血,那么艳。

天地间滚雪飞花,血渍渐淡,人散场空。

由午后到薄暮降临,万漪一直在失神地游走。她知道每个人终归有一个去处,但她想不出自己应该去哪里、可以去哪里。最终,她留在雪地上的脚印通向了一条死胡同,胡同的尽头是两扇黑漆大门,门边刻有一副楹联:“劈破昆山分石玉,划开沧海辨龙鱼。”

万漪不识字,不过她认识推门而出、拾级而下的那个人。

红珠,或者叫贞娘,她目光端直地立在雪中,转瞬间就已是白雪落满头,那样子就好似她早知她要来,她已等她了好久好久。

万漪被那副目中无人的神色激怒了,她上前一把揪住她,狠狠摇撼着贞娘九宫八卦法衣的丝绣领子,“你不是预言说,柳梦斋会平安无事吗?不是你说的吗?!”

贞娘抬起一手,将手指摁在她额间。万漪不知贞娘手指上涂抹着什么,反正她感到一股冷战直钻脑仁,比风雪更冷、更为刺人清醒。她不由自主就松开了手。

“我没说他会平安无事,我说的是‘孔孟留名在上边,船到前头路自明’。”贞娘蹲身,在积雪中画出了两个字。

万漪死瞪着那两个字,“这是什么?什么意思?”

忽来了两个半大孩子,打着雪仗冲向这里。其中一个孩子在她们身畔停下,好奇地朝雪地上扫一眼,“斩、首?——哎哟!”

他被一个雪球砸中,自己也立刻团起一个雪球砸向同伴,二人又大笑着跑远。

“孔子名‘丘’,孟子名‘轲’,‘孔孟留名在上边’,便是‘斩’字。‘船到前头路自明’,取‘前’与‘自’相合,便是‘首’字。——我亦是刚刚解明。”贞娘信手一抹,又将积雪抹平。

万漪膝下发软,跌坐入雪中。“那么,‘终年土里,一生不败’又是什么?死了,怎还能一生不败?”

她的语调已不是在质问,而是在祈求。

“这个,我也已经解明。你去……”贞娘低声报出了一个地址,“现在就去。”

隔着纷纷碎雪,她一眨不眨地凝住她。万漪由此发觉,贞娘的一对瞳仁似乎已失去了焦点,蒙上了一层白翳。

“你的眼——”

贞娘淡淡一笑,“瞎了。但我依然看得清楚,看得更清楚。”

她起身,走回自己的命馆,合起门。

门内,是尚且凌乱的施咒祭坛,水、土、焚香、日、月和星斗都在祭坛之上,中央,是一只泥胎娃娃。就是它,曾将詹盛言召入大长公主的腹内,眼下,它已碎裂,露出了金箔涂层下干裂的泥巴。

“师父,”贞娘向祭坛的一角发出呼唤,“二爷回家了吗?”

尹半仙手扶他的拄杖,由黑暗中摇摇晃晃地站起,“此后,海阔天空,何处不为家……”

贞娘默然流泪一晌,将那娃娃的碎片一一收入怀内。“咱们心血熬尽,依然未能挽回二爷一命……”

“徒儿,不必自责。你我都已违背觋巫之约,为公主娘娘之遗愿,而以神明、以亡灵之名欺骗世人、扰动时局,你更是为赎罪而替柳梦斋召灵入身,以至失去了这对眼。可到底,荣枯有时,天意难回。咱们就再损毁自身,也已于死者无益,既然完满护送了二爷最后一程,也就问心无愧,不负先主人之托了。”

“那么,接下来呢?我们是不是该暗暗侍奉太后与皇上?”

尹半仙沉吟了一下,“娘娘临命,叫咱们尽量照拂二爷,但又说:‘这孩子原是我强求所得,实在留不住,那就随他去吧。他若是去了,你们也就各走各的好了。’”

“各走各的?”

“余生,归我们自己了。”

贞娘大惊,“那我们岂不是要——”

尹半仙点点头。

阴暗的室内,一老一少两个盲人,同时扭过头,朝向万漪离去的方向。

万漪找到那个地址时,天已黑尽。雪依然还在下,如同全部的天空都在一点点垮塌。

她推开那半掩的阴暗之门,有个人怀抱着什么与她擦身而过。那人拿布蒙着脸,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重重给了她一瞥,她深觉那双眼似曾相识,可还来不及思索,就已被面前的景象震撼。

一排排头颅,密密麻麻、整整齐齐地摆在一条长桌之上。桌后斜立着一位大汉,他交抱两臂,身体庞大又结实,散发出一种热切而审慎的气味。

他将两眼扫了扫风雪满身的万漪,“小娘子,你也是来‘赎头’的?”

就是由这一刻起,万漪在精神里找到了一隅,容她在极痛之中依然能够毫无感觉地旁观自己、思考一切。她已然明白了,这个人就是负责处决柳家的刽子手之一——就是处决柳梦斋的那个人吧,她记不得了,反正刽子手都长得一个样。她曾听官老爷们聊起过,刽子手出“红差”,多的是大发死人财的方法。普通死刑犯人的家属若想求一个全尸下葬,就要找这些人来“买尸”。而对逆案中不准收尸的死刑犯,他们也会向家属单独贩卖人头,谓之“赎头”。

是,我是来赎头的。既然我那样高高大大的哥哥,只剩下这一个头了。

万漪走到摆满了人头的桌边,伸手将“他”捧出来,抱紧在心口。

刽子手逐渐看清,那冰雪结冻之下,是一张绝美的脸,而且凭他多年的杀人勾当,一鼻子就闻得出,那张脸上竟布满了死意。不知何故,他向来狠硬的心肠居然对着这张脸同时生出了畏惧与怜悯,他伸出那曾砍掉她男人脑袋的大手,拔去这女孩发间的一对银钗,摘掉她耳下的玉石坠子。

柳家是绝户,这颗头,也就卖得出这个价了。

“等等。”他叫了她一声。

万漪止步,他向她递来了一条麻布。

没有人能抱着一颗人头到处走,哪怕那是你的心、你的命、你的灵魂,也不行。

刽子手把“他”牢牢缠紧、裹好,重新还给她。

“回去就埋了。要叫人发现,你的脑袋也得搬家。”

怀雅堂有不少人目睹了万漪姑娘的归来。

夜深时分,她通体雪白,浑如一座冰雪雕像似的走进来,连她的声音都如同冰凌落地。

“全都出去。”

老妈子和丫鬟们吓呆了,她们有生以来从没听见过这么瘆人的语气;就像是,万漪姑娘甚至都不在乎是否有人违背她的命令,因为所有的违令者都会被她当场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