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万艳书 贰 下册》(19)(第3/4页)

每个人都出去了。

万漪拿冻僵的手解开那块白布;他的脸,露出在幽暗的灯火下。

一开始,她不知该怎样对“他”。然而很快,她就熟稔了起来。她俯下身亲吻他,捧起他亲吻他,先是他的额头、眉心,他倔强紧闭的眼眸,他细长却坚硬的睫毛,再是他高耸的、暴躁的鼻峰,他微微刺人的面颊,最后是他的嘴唇。但他的嘴唇尝起来不一样了。

从前,他的嘴唇里总是有许多吻要送给她,每一个都和另一个全然不同,技巧娴熟而满蕴感情,令人惊叹。而现在,那里只有冰封万里的空寂,石头一样的沉默,就算她将他吻碎,她依旧找不到入口通向他。

万漪拼命地吻他,吻着吻着,她哭了,为一扇撬不开的门,为一对再也不向她开启的嘴唇。

死亡把他偷走了,永远也不还给她了。

她的四肢渐渐感受到了血液回流的刺痛,血液也加速流过了她的心。她将他收拢在心房,蜷缩身体,又一次深深地厌恨自己,厌恨自身的渺小无力。天迟早会亮的,迟早会有人闯进来,即便她闩上门,他们也会砸破门板,然后惊异地看到他,再不容分说地把他从她怀里抢走。他们会把他当成垃圾处理掉,会毫不留情地把他丢给野兽做食物——万漪想起了被切碎、被煮熟的金元宝。

不,在他被发现之前,她必须把他藏起来,藏得好好的。然而她不能把他埋在这院子里,让他被来来往往的嫖客、被他生前的朋友和敌人们踩过来踩过去;她也不能把他埋在远离她的荒郊野外,他是怕孤单的人,他喜爱人群和热闹,当热闹停止时,他就要她,他说挨着她他才能睡踏实——而这是他的最后一觉,她要让他稳稳地安睡。但她能让他睡在哪儿呢?她没有人可相信,没有人可依靠,她割断了亲人,也失掉了所有朋友,这么大一个世界,她找不到一个放心的角落,以供她安放爱人的头颅。

就当她又将痛哭着渴望一死时,有什么无声无息地游入她眼帘。

记忆似薄烟升起:大隆福寺花市、初寒、命幡、红珠、她手中的锦袋。

“这是什么?种子吗?”

“九层塔的花种子。”

……

万漪不记得她曾把这只锦袋收起在何处,也不知究竟谁将它放来了此处。她伸手触碰它,立刻触到了命运的光束。命运在手把手地指点,她明白该怎么做了。

淡淡的一抹清晨滑入窗台,窗下摆满了盆栽花树,花盆有陶盆、有瓷盆,还有一只华光闪闪的金盆——赤金,镶嵌着七色宝石。

这只花盆,是柳梦斋出狱后不久,某一天叫人搬来她屋里的。

“别人送的。要是放在我那儿,我会被笑话粗俗。”

“放在我这儿,我就不会被笑话吗?”她漫不经心地微笑,对那金宝花盆一扫而过,而只顾深望他使人欢喜的脸庞。

“大家一直在笑话你,你不会不知道吧?”他捏起嗓子,惟妙惟肖地发出年轻又骄傲的女子声音,“‘看怀雅堂白万漪那穷酸劲儿,连出局的衣裳都办不起,还要管人租借,笑死人了。’”

万漪抿嘴一乐,“好吧,那还是让她们笑话我粗俗好了。”

“这就对了。小家伙,你早晚得学会享受这个。”

“金子花盆?”

“人们的嫉恨。”

她轻轻一愣,“享受——嫉恨?”

一抹略带嘲讽的笑意在他脸上荡漾开来,“嗯。当面巴结、背后贬损的嫉恨,嘴上嘲笑、心底羡慕的嫉恨,哪怕他们睡着觉,也恨不得一把掐死你的嫉恨。学会享受这个吧,不能享受这个,你就享受不了金子的花盆。”

彼时的万漪依然懵懂,但她终于转过目光,细细地观看那只花盆。

花盆的纯金外壁上凿刻着十二花卉,花心里镶点着细碎彩宝。山茶、牡丹、栀子、水仙……花团锦簇,藤蔓绵长,如一场永不散的百花宴。

她的花花公子会喜爱这一长眠之地的。

从小,万漪就是个会干活的姑娘,任何活计都难不倒她,尽管许久已不曾亲自劳作,但她的双手依然灵巧。她利落细致地铺排好一切,最后吻了他一吻。

她依依不舍地拢盖起泥土,合上他的脸——他死寂的脸,与之一起的,还有他那曾黝黑健康的脸、生动又焦躁的脸、骄矜任性的脸、玩世不恭的脸,他沉思的脸、明媚的脸、动情的脸、流泪的脸、他极乐时的脸孔里蕴满令人迷醉的痛苦……

他曾有过的脸孔都一一消失,归于尘,归于土,如枝繁叶茂的大树缩回壳内,回归为一粒种子。

万漪将锦袋里的种子统统倒空,一起掩埋于金盆。

好了,哥哥你安全了,我们安全了。她长吁了一口气。雪已停,第一缕阳光刺入了房间。万漪摊开两手,让光线落下来,照亮她手掌上、指缝里的泥土。

她在光与土中等待着,彻底空无,一如种子等待由混沌中破土。终于,无助和沉沦退去了,思绪停转、四肢碎裂的感受退去了,喉咙被心脏噎满、嘴巴里全是胆汁的感受退去了,有一股热流如毒素般蔓延过她的整个身体,万漪曾体会过这种毒素,她辨出了它来。

狂怒。

当爹和娘拿她当畜生驱使时,她感到的不是委屈,是狂怒。当朋友欺骗她、拒绝她时,她不再自卑,也没有罪感,她狂怒。当所有人都在侮辱她、践踏她,把她最神圣的一切高高举起再重重砸碎时,她可有过失落?可充满了恐惧?不,她只是狂怒。

对这个世界,万漪不会再讨好,不会再奉献无能的泪水,不会再受宠若惊、自怨自艾,所有令人作呕的愚痴和幻想已统统被掏空,此刻后,她就只有栽在金花盆里的九层塔、塔底下她爱人的头颅。只要抱住它,她就能抱住在她胸腔里怦怦搏动的、圆满的狂怒。

满载着狂怒,她回忆起柳梦斋的遗愿:他要她活着,活得又长又好,亲眼看“那些人”一个接一个被老天收走。

何必麻烦老天?万漪在心里想,哥哥,还是让老天亲眼看吧,看“那些人”一个接一个被你妹子收走。

你说得没错,我做得到。还只有三岁时,我就什么都做得到。看过人烧饭,我就会烧饭。看过人洗衣,我就会洗衣。而我已看遍了人怎么玩人,人怎么害人,人怎么剥削人,人怎么利用人,人怎么欺诈人,人怎么宰杀人……我学会了,我会为你做到最好。

然而转瞬之间,万漪又犹疑了起来。她拿不准,柳梦斋所说的“那些人”究竟指哪些人?不过她很快就决定,那些人,说的就是所有人。每一个。

于是,她把他们一个、一个地想过去:唐益轩、唐文起、唐席、徐正清、马世鸣、萧懒童、尉迟度、蒋文淑、佛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