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我好痛啊”(第2/2页)

我知道那是人类趋利避害的本能反应,因为太痛了,身体先于头脑之前反应,驱使着要让人逃离这个疼痛的浴桶。

“啊!”一声痛苦的嘶吼从谢言口中倾泻而出,他双眼疼得赤红,缠满了猩红的血丝,劲瘦的手臂摆动间激起桶里的药水,溅了满地,此时的谢言就像一头失去了理性的猛兽,却依旧比寻常人要克制得多,没有叫嚣着要从浴桶里出来。

“封,九,月。”

他嘶哑又痛苦地叫着我的名字,灰色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像悲伤又清澈的冷泉,他神智迷糊地扑腾着湿润的双手,似是想要抓住一只要飞走的蝴蝶。

“谢言,谢言,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我从身后抱住了他的脖颈,又握住他乱动乱打的双手,刻意压低了声量在他耳边说。

“我在这里陪着你,我不会离开的,阿言是不是很疼,你疼的话,就咬我的手。”

“封九月,封九月,封九月,”谢言不停地喊着我的名字,似是疼得厉害,连素来淡漠的声线都变得沙哑低迷,我的手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脖子,他的双手死死地禁锢住我,在愈发沉重疼痛的呼吸声中,忽然嘶吼一声,如穷途末路的苍鹰的最后一声悲鸣,“我好痛啊。”

原来他一直都很痛。

我心疼到无法呼吸,心脏像被无数双手揪住,高高地悬挂了起来。

有晶莹的水珠顺着谢言的脸颊啪嗒啪嗒地落在我们交握的手上,我听见他疼得重重地抽气,尖锐的牙齿相互摩擦,发出嘎达嘎达的响,“谢言,你不能咬。”

说时迟,那时快,谢言他张开了牙齿,狠狠地就要咬住藏在口腔里的舌头,我慌乱地将手指头探了进去,阻止了他这近乎自虐的举动,可他咬得太用力,我的手指如被锋利的犬齿刺破,腥甜的血腥味在我们之间散开,一滴又一滴的血沫落到了水桶里,在浓黑污浊的药液中消失不见。

太好了,幸好我反应及时,不然这一口就要咬到了谢言的舌头上,我晕晕乎乎地想着,失血过度,眼睛里出现了很多虚无璀璨的光斑。

我真的很怕疼,平常若是被磕碰到了一点,就要惶惶地落下泪来,可是这次我却没有哭,这些苦楚若是我能替谢言受着,我是一万个乐意,可是我不能代替他受苦,却能陪着他一起痛一起哭,如同一对密不可分的连体婴。

这些疼痛的印记于我而言,更像是成长的勋章。

谢言他勇敢坚强果决,我追逐着他的光芒,逐渐也要朝着他不断地靠拢。就算谢言今日将我的手指头咬了下来,那也是我赎罪的印记,证明我曾给谢言带来无妄的苦楚,又曾与他并肩一同在艰难险峻的路上走着。

可这份疼痛没有持续多久,就被谢言打断打断了,他强撑起精神,极度不赞同地看我一眼,颤着手将我的手指从血腥的口腔里挖了出来,在意识昏沉的此刻,却依旧耐着性子,将我手指上的伤口轻轻舔舐了一遍,像在病中却依旧优先心疼主人的可怜小狗。

从我的角度能看到他疼到颤抖的眼睫,和高挺的鼻梁,还有一节温柔的舌尖,为什么他总是可以对我这般温柔,在我做了这么多错事之后。

“别犯傻,乖乖地陪在我身边。”

“小秋。”

谢言说完这两句话,就用帕子塞满了嘴巴,他的手指紧紧地抓在浴桶上,厚重的松木持续地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动,他似乎只剩下了呼吸的力气,眼睛轻轻地阖上了,浓密的眼睫盖着下眼睑,不自觉地将头一偏,就歪倒在我肩膀上,是个极其依恋缱绻的姿态。

我看着他憔悴的脸色,眼下浓重的青黑,和淡色的嘴唇,又忍不住想哭,可是谢言他都没哭,他只是疼到控制不住才渗出了眼泪,我不能这么没用,我要比他更镇定,这样才能成为他的依靠,若我这个没事人哭得比他还要苦楚,岂不是还要他来照顾我。

我这般想着,又眨了眨眼,尽力地忽略眼眶中的泪水,将所有的注意力都转到桌上计时的香烟上,只要这柱香燃烧完毕,谢言就能出来了。

夜风像调皮的双手拨弄着桌上的烛火,我的眼睛瞪得酸涩,堪堪就要落下泪来,便见最后一缕青烟冉冉升起,烧断了最后一根香,我欣喜若地抱住谢言的胳膊,将他的身体拖离了水面。

侍从早就在外边等候多时,他一听见动静,就急急地进来帮我扶着谢言。

我给谢言擦拭完身体,换上了干净的衣物,才急匆匆地去找前院找钟钦。

“嗯,这骨头长得很结实,恢复得挺不错。”钟钦将谢言的裤脚放下,脸上的笑容灿烂,显然是对小腿恢复的状况感到满意。

到了此时我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了下来。

钟钦抿了一口茶,才接着与我们分析接下来的疗程,他指着旁边的木具,那是个辅助行走的木撑,有点类似于帮助孩童学步的工具。

“接下来,太子殿下就要学着自己站起来,每日一个时辰的锻炼时间,不能超过,超过了你的小腿负荷不住。”

“不过有一点我必须要说,那就是,只有一个月的机会,这小腿长好了,你只有一个月的时间去学习站立。”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眼神锋利地扫过我们二人,严肃地说道,“若这一个月的时间,你的小腿都无法支撑你站起来,那我只能说抱歉,你就是那可怜的二成人。”

谢言他真的很努力,我没见过一个人比他更努力,他从未歇过,膝盖摔到血流如柱,却依旧坚持,他的小腿和膝盖布满了密密麻麻的伤口。

我有时候看不过去,想劝他休息一会儿,可是我一看见他日渐黯淡的眼睛,又将那些关切的话语都塞了回去。

我隐隐感觉这将是谢言的最后一次机会,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那种巨大的恐惧将我死死地遏住,今天是这个月的最后一天,而谢言他,到今天为止,一次都没有站起来过。

这个认知,让我感到深入骨髓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