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儒勒·凡尔纳大道的午夜 10

他们经过海关时,凯斯浑浑噩噩,基本是莫利在说话。马尔科姆留在加维号上。自由彼岸的海关需要游客证明的不过是信用。凯斯进入这个纺锤体后看见的第一样东西,就是一间“美丽女孩”连锁咖啡店。

“欢迎来到儒勒·凡尔纳大道。”莫利说,“要是没法走路的话,你就看自己的脚好了。这里的透视感很诡异,刚来的人会不习惯。”

他们站在一条宽阔的街道上,却像在幽深峡谷的底部,两壁是各种商店和建筑,街道的尽头巧妙地拐了个弯,隐藏起来。头顶的阶梯和阳台上垂挂着大片鲜活的绿色植物,光线透过叶片洒下来。而太阳……

头顶抄袭自戛纳的蓝色天空里,某个地方有一片明亮的白光,耀眼过头。他知道这里的阳光是通过一个拉多-艾奇逊系统泵入的,那条两毫米直径的光束管贯穿了整个纺锤体。他也知道天空只是一种围绕光束管不断旋转变化的视觉效果。他还知道如果关闭这种视觉效果,他一抬头就能看到光束管另一面曲折的湖泊,赌场的屋顶,其他的街道……但他的身体却接受不了。

“天。”他说,“这比空适征还难受。”

“习惯就好。我在这给赌客当过一个月的保镖。”

“想换个地方,躺下。”

“好吧。我有钥匙。”她拍拍他的肩膀,“老兄,起先你怎么回事?你平线了。”

他摇摇头。“我还不懂怎么回事。等等。”

“好吧。我们叫个出租车啥的。”她拉起他的手,领着他穿过儒勒·凡尔纳大道,走过陈列着巴黎当季皮草的橱窗。

“假的。”他又抬头看了看说。

“不是。”她以为他说的是皮草,“虽然培育这些皮草用的是胶原蛋白培养基,但DNA可真是水貂的。不好吗?”

“这里就是一条巨大的管道,一切都从里面流过。”莫利说,“游客,流氓,等等等等。那张捞钱的网子分分钟都不停,这些人掉回重力阱之前,钱肯定得留下。”

阿米塔奇给他们定了一间名叫“洲际”的酒店。酒店门口有一大片覆满青草的悬崖,探入冰冷的云雾之中,山崖上传来激流淙淙的声音。凯斯走到阳台上,看见喷泉上空几米处有三个古铜色肌肤的法国少年,他们的三角形滑翔机以鲜艳的原色尼龙布制成。一只滑翔机转过来,从他面前斜斜掠过,凯斯瞥见那少年短短的黑发,棕色的胸脯,还有雪白的牙齿和开怀的微笑。空气里都是流水和鲜花的气味。“没错。”他说,“好多钱。”

她靠在他身旁的栏杆上,双手都完全放松。“对。我们以前想过来这里,或者去欧洲。”

“谁是我们?”

“谁也不是。”她不由自主地耸了耸肩,“你说你想上床了。睡吧。我也可以睡一会儿。”

“对。”凯斯搓搓脸,“对,这地方不错。”

在人工模拟的百慕大日落景色中,拉多-艾奇逊系统的细管在错落的云彩之间燃烧。“对。”他说,“睡觉。”

过了许久他才终于入睡,梦境好像精心剪辑过的记忆片段,不断袭来。他反复惊醒,身边是莫利在熟睡,水声和人声从敞开的玻璃窗里飘进来,对面山坡上的公寓楼里传来一个女人的笑声。迪安的死像一张坏牌,被一次次翻起。他不断告诉自己,死的并不是迪安。事实上,这件事根本从未发生。有人告诉过他,普通人身体里的血量大概和一箱子啤酒差不多。

每一次看见迪安碎裂的头颅倒在办公室的墙上,凯斯都会感觉到另一股更阴暗的思绪翻滚而去,如一条鱼沉入水底,无以捕捉。

琳达。

迪安。那进口商办公室墙上的鲜血。

琳达。千叶城里那穹顶的阴影下,血肉烧焦的味道。莫利递给他一包生姜,塑料袋上满是鲜血。是迪安让人杀了她。

冬寂。他想象一块小小的微软片对着一个叫科尔托的废人低声耳语,话语如同河水流过,在那阴暗的病房里渐渐孕育出一个叫阿米塔奇的替代人格……假迪安说过,它只能利用现有的资源。

可是如果迪安,那个真正的迪安,是受冬寂之命而让人杀死琳达的呢?凯斯在黑暗中摸索着香烟和莫利的打火机。他点起烟,告诉自己,他没有理由怀疑迪安。没有理由。

冬寂可以在一个壳子里生造出一种人格,这是何等精准的操作?他抽完第三支烟,把烟头摁熄在床边的烟灰缸里,翻身离莫利更远一点,试图入睡。

那个梦,那些记忆,如同未经剪辑的虚拟体验磁带般不断展开。他十五岁那年的夏天,在一个按周计价的旅馆里,和一个叫作玛尔琳的女孩度过了一个月。那里的电梯已经坏了十年。一打开灯,就看见密密麻麻的蟑螂从堵塞的水池和肮脏的碗碟上爬过。他和玛尔琳睡在一张没有床单的条纹床垫上。

第一只马蜂来到了油漆剥落的窗棂上,营造出薄如蝉翼的一间灰色居所,而他并未留意。蜂窝很快长到拳头大小,马蜂成群结队地冲出巢穴到楼下的巷子里觅食,如微型直升机一样嗡嗡作响,在腐烂的垃圾上盘旋。

那天下午玛尔琳被马蜂蛰了一下,当时他们已经各喝了十几瓶啤酒。“弄死这些操蛋货,”在闷热的房间里,她的眼里燃着怒火,“烧死它们。”凯斯醉醺醺地从酸臭的壁橱里翻出若罗的火龙。玛尔琳的前男友若罗是个身材魁梧的摩托车手,来自弗里斯克,黑色平头上染出一道金色的闪电。凯斯怀疑玛尔琳还偶尔跟他幽会。火龙是弗里斯克的喷火器,模样像一支粗大的弯头手电。凯斯检查了一下电池,摇了摇确认燃料尚足,随后走到窗户边。蜂巢已开始嗡嗡作响。

斯普罗尔的空气一片死寂。一只马蜂从蜂窝里冲出来,围着凯斯的脑袋打转。凯斯按下点火开关,数了三下,拉动扳机。100普西压力的燃料从炽热的线圈里喷出,蜂巢在五尺长的灰白火舌中沦为焦炭,掉落下去。巷子对面有人在欢呼。

“操!”玛尔琳摇摇晃晃地站在他身后,“蠢货!你把马蜂窝烧掉了,却没烧死马蜂。它们会飞回来蛰死我们!”她的语声像锯齿一样拉过他的神经,他想象她被火焰包裹的样子,想象她漂成浅色的头发在绿色的火焰中卷曲起来。

他走到巷子里,手握火龙,靠近烧焦的蜂巢。蜂巢已经摔裂了,被灼伤的马蜂在沥青路面上扭曲翻滚。

他看到了那灰壳子包裹下的景象。

惊惧。那层层盘绕的生产工厂,那一排一排正在孵化的细胞,那尚未出世就已不停蠕动的齿颚,那历经蜂卵、幼虫、近似成虫一直到成熟马蜂的步步过程。这一切在他脑中构成了一幅延时影像,这自然的生物过程是如此完美而惊悚,犹如一支机关枪。他拉动扳机,却忘记了按下点火键,燃料呼啸着盖住他脚下那团不断扭动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