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黑 幕

回旅馆的漫长道路上,无论是在街上还是在出租车里,莎莉都一言不发。

莎莉和斯温被莎莉“在重力井上”的敌人勒索。莎莉被迫要去绑架安琪·米切尔。想到有人要绑架感官/网络的这位明星,久美子只觉得异常不真实,就像有人在密谋刺杀某个神话角色。

芬兰佬暗示说安琪本人已经以某种不可思议的方式卷入,久美子不理解他使用的词汇和俚语。赛博空间内的什么东西;人们和那里的某个物体或某些物体签订契约。芬兰佬认识一个年轻男人,他后来成了安琪的恋人;但安琪的恋人不是罗宾·拉尼尔吗?久美子的母亲允许她享受过几次安琪和罗宾的拟感节目。那个年轻男人是牛仔,数据窃贼,就像伦敦的嘀嗒……

敌人,勒索者,又是怎么一回事?她疯了——老芬说——疯狂导致家族运势的衰落。她独自居住在祖传的宅邸里,那儿名叫迷光宫。莎莉做了什么惹来她的仇视?她真的杀了那女人的父亲吗?还有,其他人,其他人是谁……

莎莉拜访芬兰佬这一趟,知道了她想知道的事情吗?久美子一直在等待装甲祭坛下点什么定论,但他们最后也没谈出个所以然来,对话变成了洋人开玩笑道别的老一套。

回到旅馆大堂,花瓣坐在蓝色天鹅绒扶手椅里等待。他一副旅行者的打扮,三件套灰色羊毛正装裹着庞大的身躯,看见莎莉和久美子走进旅馆,他从扶手椅里起身,如同一个怪异的气球,不锈钢镜框后的眼神很柔和。

“哈啰,”他说,清清嗓子,“斯温派我来找你,只是为了看看久美子,你明白的。”

“带她回去,”莎莉说,“就现在。今晚。”

“莎莉!不要!”但莎莉已经牢牢地抓住久美子的手臂,拉着她走向大堂旁暗沉沉的酒吧。

“你在这儿等着。”莎莉对花瓣喝道。“听我说,”她拉着久美子拐弯,钻进一团阴影,“你必须回去,现在我不能让你留在这儿。”

“但我不喜欢那儿。我不喜欢斯温,也不喜欢他家……我……”

“花瓣没问题。”莎莉凑近她说,说得很快,“要是到了紧要关头,我得说你可以信任他。斯温,唔,你知道斯温是什么货色,但他是你父亲的人。无论发生什么,我认为他们都不会把你卷进去。但如果情况很糟糕,糟糕得不可收拾,你就去我们见嘀嗒的那家酒吧。玫瑰与王冠。还记得吗?”

久美子点点头,泪水涌了出来。

“要是嘀嗒不在,就找一个叫贝文的酒保,报上我的名字。”

“莎莉,我……”

“你不会有事的。”莎莉说,突然亲吻她,一个镜片擦过久美子的颧骨,冰冷坚硬得令人诧异。“我?宝贝儿,我走啦。”

她消失在酒吧柔和的叮咚声音里,花瓣在门口清清嗓子。

回伦敦的飞机仿佛极长的地铁航程。花瓣捧着一份英国传真件,靠傻乎乎的字谜消磨时间,一个一个字母地念叨着单词,自顾自地哼哼唧唧。最后她睡着了,梦见自己的母亲……

“暖气开着。”花瓣从希斯罗机场开车回斯温家。捷豹车里暖和得很不舒服,燥热里散发着皮革的味道,刺得她鼻窦酸痛。她没有理睬花瓣,望着苍白的清晨天光,融化的积雪下能看见黑色发光的屋顶、成排的烟囱……

“他不会对你发火,你要明白。”花瓣说,“他感到他对你有特别的责任……”

“义理。”

“呃……对。责任,你要明白。莎莉一向难以预测,没错,但我们不可能猜到——”

“我不想聊天,谢谢。”

后视镜里闪过他担忧的小眼睛。

新月路上停满了轿车,银灰色的长身轿车,车窗只能从内向外看。

“这个星期客人很多。”花瓣在十七号对面停车。他下车,为久美子拉开车门。她麻木地跟着花瓣过街,爬上灰色的台阶,黑色的大门开了,开门的是条穿紧身黑西装的红脸膛矮胖汉子,花瓣径直走了进去,只当他不存在。

“等一等,”红脸膛说,“斯温现在要见她……”

这几个字让花瓣猛地站住,冷哼一声,以与体形不相称的速度转身,揪住红脸膛的衣领。

“他妈的给老子放尊重一点。”花瓣说,尽管没有提高嗓门,但平时的厌倦与温和都不翼而飞。久美子听见缝线爆开的声音。

“对不起,头儿,”红脸膛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叫我告诉你的。”

“那就来吧。”花瓣对久美子说,松开精纺毛纱的黑色衣领,“他应该只是想打个招呼。”

走进她第一次见斯温的那个房间,他们看见斯温坐在三米长的橡木餐桌前,白色绒面呢衬衫和条纹丝绸领带遮住了象征阶层的龙文身。他和久美子对视,桌上有个小显示器和厚厚一叠传真件,旁边是绿色灯罩的黄铜读书灯,灯光在他脸上投下黑影。“很好,”他说,“蔓城怎么样?”

“我很累了,斯温先生。我想回房间休息。”

“很高兴你能回来,久美子。蔓城是个危险的地方。莎莉的朋友恐怕不属于你父亲希望你交往的那些人。”

“我能回房间去了吗?”

“你见到了莎莉的朋友吗,久美子?”

“没有。”

“真的?你们做了什么?”

“什么也没做。”

“你不该对我们生气,久美子。我们在保护你。”

“谢谢。我能回房间去了吗?”

“当然。你肯定非常累了。”

花瓣跟着她走出房间,拎着她的行李,灰色正装因为坐飞机而打褶起皱。经过大理石胸像的时候,她尽量不抬头去看,玛斯-新科的小装置也许还藏在那儿,但当着斯温和花瓣的面,她想不出取回装置的办法。

屋子里能觉察到新的动静,生机勃勃但含糊不清:说话声、脚步声、电梯的叮当运行声、有人抽马桶时水管的颤动声。

她在床脚坐下,盯着黑色大理石的浴缸。纽约的残存画面似乎还在视野边缘浮动;闭上眼睛,她像是又回到了小巷里,蹲在莎莉的旁边。莎莉——打发她离开的莎莉——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莎莉,曾经叫茉莉,或者薄雾,或者两者。她再次认识到自己的微不足道。墨田川,母亲在黑水里漂浮。她父亲。莎莉。

几分钟过后,好奇心暂时驱散了耻辱感,她从床上起来,梳理头发,穿上瓦楞塑料底的黑色橡胶五趾袜,蹑手蹑脚地钻进走廊。电梯门打开,烟臭味扑鼻而来。

她走出电梯,红脸膛在铺着蓝色地毯的门厅踱步,双手插在紧身黑西装的上衣口袋里。“好,”他挑起眉毛,“需要什么吗?”

“我饿了,”她用日语说,“我要去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