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第2/4页)

“别,”他正要调动起她的兴致,她却轻声说,“请别。”

“凭什么,”他轻声问,“凭什么就不行。”

“因为要是那样,我就一辈子离不开你了。”

“太好了,”说着,他又开始动手,但她却躲了开去,溜下了床,穿起了衣服。

“你扫兴透了,”他说,“怎么了?”

“不行,我不能丢下父母不管。”

“你说什么呢。他们就那么可爱,对你那么好吗?”

“他们离不开我。”

“见鬼,贝妲。他们都是大人了,能照顾好自己。”

“我七岁那时候,他们兴许还能,”她说,“可到我十二岁,他们已经不能了。我是他们的指望,我能做到。所以他们不再是成年人了,艾布。我不能一走了之,眼看着这个家破了却坐视不管。”

“能行。你要是知道自己不行,还不急疯了。我能助你取得森卡,贝妲,现在就能。我有办法让你休眠五年,等你一觉醒来,他们早就学会了自理,到时你可以去看他们,就会明白一切都好。”

“你拿得出那笔钱吗?”

“在这个可爱的小帝国,只要有权,钱无所谓。”艾伯纳·杜恩答道。

“等我一觉醒来,他们恐怕已不在人世了。”

“也许吧。那他们就更不需要你了。”

“我会永远良心不安,艾布,我会想不开的。”

但艾伯纳·杜恩巧舌如簧,说动了她。不久,她就躺在一张带轮子的手术桌上,戴着一顶头盔,录制她的记忆。她的一切记忆、个性、希望、恐惧,都一一记录在案,存入一盘磁带。艾伯纳·杜恩把它拿在手里掂来掂去。

“等你一觉醒来,我会把这个重新输入你的大脑,你甚至都注意不到注射过森卡。”

她紧张地笑了笑,“现在发生的一切,森卡都会抹去,是吗?”

“一点不假,”杜恩答道,“我可以非礼你,做出各种下流的勾当,而等你醒来,仍认为我是一位绅士。”

“我可从没有过这种想法。”她说。

他笑了,“我送你去休眠吧。”

“那你呢?”她问。

“我不是说过吗,我还要再等一年。等我醒来,我比你长一岁,不管有没有那纸婚书,我们都将一道开启新的人生,不好吗?”

但她哭了起来,逐渐泣不成声,最后歇斯底里。他抓住她,拼命地摇她,想明白她为什么哭,想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可她却说,“不为什么,不为什么。”

最后,他拿出一剂森卡(但谁也不得私藏森卡,这是法律!),一针扎向她,要将她放倒在桌上。她挣脱身,退到了屋子的另一头。

“不行。”

“为什么?”

“我不能抛下父母,一走了之。”

“你有自己的人生!”

“艾布,我不能那么做!你难道不明白吗?爱不仅仅是喜欢,我并不爱我的父母。但他们相信我、依赖我,我是他们的依靠,我不能一走了之让他们自生自灭。”

“你当然能!谁都能!这不正常,他们为你做过什么?你有权过自己的生活。”

“谁都可以,唯独我不行。我,贝妲·海蒂斯,是一个不能只顾自己的人,我就是这种人!如果你想找那样一个人,请另就高明!”她一头冲出公寓,跑到地铁站,回到家,带上门,扑在沙发上抽泣,一直哭到父亲在另一间卧室没好气地喊她。她走了进去,爱怜地抚摸他的额头,直到他入睡。

弟弟妹妹们都在家的日子,贝妲还能借口说生活多姿多彩,如今却没了托辞。现在她是他们生活中唯一的中心,渐渐被拖得身心疲惫。起初是没完没了的家务和卸不去的压力(但她变得更加坚强,更快地适应了新生活,最后明白自己根本没有其他出路),到后来完全是出于孤独,即便她的耳根从未清净过。

“贝妲,我在绣花呢,人家都待在富丽堂皇的房子里,用真棉布绣,可说归说,靠你父亲的那点抚恤金,咱们又买不起。你瞧,我绣的这朵花儿漂亮吗?要不是一只蜜蜂?谁说得清呢,花和蜜蜂我都没见过,可你难道看不出这是一朵漂亮的花儿吗?谢谢你,亲爱的,这是一朵漂亮的花,对吧?人家待在富丽堂皇的家里用真棉布绣呢,可惜靠你父亲的那点抚恤金,咱们家绝对买不起,对吧?所以这是化纤布。这就是刺绣,你能看看我绣的这只可爱的蜜蜂吗?可爱吗?谢谢你,贝妲乖乖,你真有办法,能让我高兴。我绣花呢,你瞧。哦,亲爱的,是你父亲在叫人吧。我得去看看——哦,还是你替我跑一趟吧,谢谢你。要是你不介意,我还是坐在这儿绣花好了。”

进了卧室,是令人窒息的静默。一声痛苦的呻吟。在床单和毛毯下,从髋部生出的两条腿陡然(从胯下不到两厘米的地方)而断,余下的一截床平坦、光滑,就像没有人睡过一样。

“还记得吧?”看着她替他摆好枕头,端来了药,他嘟嘟哝哝地说,“你还记得达尔夫三岁那年吧,他走进来说,‘爸爸,你应该睡我的床,我睡你的,因为你和我一样矮。’真是个傻小子,我提起他抱了一抱,恨不得勒死那小兔崽子。”

“不记得了。”

“科学什么都能解决,却偏偏治不了一个男人,让他失去了双膝和腿,连他妈的胆子都没了。但偏偏留下一样,谢天谢地,就一件。”

她不愿替他洗澡。地铁在铁道口从他身上斜压了过去。如果他被带翻一个身,恐怕要拦腰截成两段,当场死于非命。他被齐根轧断了大腿,肠胃紊乱,大小便失禁,腿不过是一块骨头。“不过他们留给我的也够用了,”他得意地指出,“够我生儿育女。”

日子一天天地过,没有个头,贝妲都不愿想艾伯纳·杜恩,不愿承认她一度有机会抛下家人(那样该有多好),过上自己的生活(那样该有多好),逍遥自在一阵子(要是我没有——不行,不行,我不能那样想)。

后来有一天,贝妲出门购物,母亲打算做一盘沙拉,结果刀割破了手腕,她显然忘了紧急呼救按钮只在几米开外,因为贝妲还没到家,她就流血而死,一丝惊讶和意外僵在了她的脸上。

贝妲那年二十九岁。

没多久,父亲开始旁敲侧击,说什么一个男人的性欲并不因为不用而消减,反而会增加。她咬着牙,没搭理他,终于在一个夜里,他也死了。医生说这不过是时间问题,那次事故已经严重地毁了他的身体,说句实话,要不是护理得这么细致,他也活不了这么久。你应该自豪才是,姑娘。

这一年,她三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