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第4/4页)

“我就那么讨厌吗?”

他本想对她撒个谎,但想了想,忍住了。“贝妲,在移民事务部办公室第一眼见到你,我险些哭了。你面无人色。”

她抬手抚摸着他的脸颊、他的肩膀,“你救了我,让我免受自己错误的惩罚。”

“你要是那么想就太好了。”

“不过,这里也存在矛盾。让我们理性些,我们暂且管那个决定陪父母的女人为贝妲A。照你说的,贝妲A实际也留了下来,疯了,她选择去移民地,将自己的一时糊涂埋在心底。”

“可事情并不是那回事——”

“是那么回事,听我说。”贝妲镇定、认真地说,他没再吭声,“但贝妲B,却打定主意抛下父母,和艾伯纳·杜恩在一起,追求幸福。可她良心不安,最后发了疯。”

“可并不是那回事——”

“不,艾布,你不是我,你不懂,根本就不明白。”她声嘶力竭地说,“躺在你身边的这个女人,这个女人是贝妲B。这个女人抛下父母,没有履行自己的承诺……”

“你都在说些什么呀,贝妲,你听我说——”

“我不记得帮过他们。他们一下子……就没了。我抛弃了他们……”

“不,你没有!”

“在我的记忆中,抛弃了!艾布,而我现在,就活在这一记忆中!你说我陪过他们,但我不记得,所以就不是真的!那个选择,真正的贝妲做出的选择,陪着他们。因为,真实的贝妲的存在靠的就是那些记忆!哪怕它们苦不堪言。”

“贝妲,何止是苦不堪言!它们毁了你!”

“但它们毁的才是我!是我,那个做出她自认为理所应当的选择的贝妲!”

“这算什么,旧式的信仰?你有机会幸免于错误的自杀倾向,还有机会获得幸福,见他妈的鬼!分出一个贝妲,这又有何分别?我爱你,你也爱我,小姐,这才是真理!”

“可是艾布,不做我自己,我还能是谁?”

“你听我说,你答应的,满口答应。你答应让我抹去这些年的记忆,等你醒来,答应与我相伴,仿佛那些痛苦压根儿没发生过。你是自愿的!”

她没有吭声,只问了一句,“他们送我休眠的时候,存了我的记忆了吗?他们如实记录了吗?”

“是的。”他说,心里明白她要说什么。

“那么,请为我注射森卡,再用那盘磁带叫醒我,送我去随便哪块殖民地。”

他盯着她。他爬起身,不敢置信地盯着她,打了个哈哈,“你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吗?你等于是说,上帝啊,请把我放出天堂,送进地狱吧。”

“我清楚得很。”说着,她不住地颤抖。

“你疯啦,你这是得了失心疯,贝妲。你知道我冒了多大的风险,经历了多少磨难,才把你带到这儿来?我违反了关于森卡的一切法律——”

“你不是统治着这个世界吗?”

她反唇相讥?

“我的确是暗箱操作,但只要稍有不慎,随时可能败露。为了你,我知法犯法——”

“这么说,我欠你一个人情。可我自己呢?我不亏欠自己吗?”

他勃然大怒,一拳擂在了墙上,“你当然亏欠自己!你亏欠自己一段爱情,那个男人爱你胜过爱自己毕生的事业!你亏欠自己一个被人娇宠、呵护和关爱的机会——”

“我的确亏欠自己。”她抖得越发厉害,“艾布,我没,我没觉得幸福过。”

艾布没有吭声。

“艾布,请相信我接下来要说的,因为这是最以难启齿的。从我醒来的那一刻,我就觉得不对劲,非常、非常地不对劲。我做了错误的选择。我没有回去陪伴父母,我觉得有愧,因此一切都蒙上了一层阴影。我错了,我不该选择与你在一起,因此往后的一切都是错的。”她的话很轻,但非常坚定。

“我不该来这儿。”她说。

“但你在这儿。”

“为人虚伪,我办不到。表里不一,我受不了。苦也好,乐也好,我要做回自己。留在这儿,我无时无刻不觉得烦闷、苦恼。没有比这更糟的了。现实生活中遭受的磨难,都好过这种生活在虚假中的煎熬。我一定要找回我认为做了正确的事的记忆。没有那段记忆,我要发疯的。我感觉它在悄悄地溜走了,艾布……”

他又搂了搂她,感觉怀中的她在发抖。“你想要什么,”他轻声说,“我不清楚。我以为森卡能……重新来过。”

“但它阻挡不了我……”

“你的为人,我再清楚不过,我现在就明白。可是贝妲,你难道不明白——如果我用了那盘磁带,你就忘了这段记忆,你会忘了我们在一起的日子——”

她哭了起来。他的心思又想到了别处。

“你将——你能回忆起的最后一件事,是我说我能抹去你所有的苦痛,你说好呀,好呀,快些,把它给抹了——那样的话,等你带着这些记忆醒来,你会认为我撒了谎。”

她摇了摇头。

“不。”他说,“那才是你该相信的。你该恨我,恨我许诺你幸福,却又给不了你。而不是想起我们现在的对话。”

“我无能为力。”说完,两人相拥而泣,相互安慰。最后一次缠绵后,他带她进了录制和输入室,在这里,她将忘却快乐时光,恢复苦难的记忆。

“什么,她是个犯人吗?”见艾伯纳·杜恩换了盘磁带,医生不解地问——只有犯人才会被抹去记忆,用一盘旧磁带抹去他们所有的犯罪记忆。

“是的。”杜恩答道,免得节外生枝。她被装进一个棺材,身体慢慢蜷作一团,几年后再被唤醒。

她醒来后,将身处一块移民地。一个我选择的最好的地方,艾伯纳发誓。说不定,她能在那儿重新开启自己的人生,说不定,对我的恨意会让那变得容易得多。谁知道呢?

她是容易了,可我呢?

他打定主意。我不会,不会再对她动一丝感情,我要忘掉她。我——我会忘了吗?

说什么呢。

我为实现其他更加古老、更加严酷的梦想,奉献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