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霍普·诺约克把笔放在桌上,揉了揉眼睛。他不该等到最后一刻才写记录,然而历史必须被保存下来。自从第一任督察老卡波克第一日就任以来,就没有哪个督察疏忽于记录历史。而霍普将这份工作完成得比他们任何一个都更彻底,这点让他非常自豪。

一只公鸡开始报晓,接着另一只像是回应般也打起鸣来。霍普伸出手去,轻轻推开窗棂。天仍然黑着,那一定是有人在鸡舍里走动。不过也许已经凌晨了。天空亮了一点吗?得睡了。詹森今天会来,他自言自语地咕哝着。又打了个呵欠。詹森今天到,历史准备好了。

霍普伸了个懒腰,离开这个房间,他专门用它来做督察的工作——工作计划、历史记录,还有在问题或麻烦不适合公开讨论时,在此与个人及夫妇们会面。这是詹森上次离开后的新鲜做法。霍普对自己说,他会高兴的。我希望他高兴。

他听到下方传来锡锅的当啷声,还有木勺在黏土锅里迅速搅动的沉闷声响。是谁这么早?是他的妻子瑞亚文吗?还是他的媳妇爱斯滕?她是维恩的长女,在一次欢乐的婚礼上嫁给了埃文,那是多久前的事了?三年前。霍普轻笑起来。可怜的埃文,他想,我可怜的儿子,现在已经超过五十岁了,而我看上去几乎不比詹森最初带我从星塔下来时更老,他们全都这么跟我说。

霍普停下来,想了一会儿詹森,想到了在星塔居住的奇迹,在那里和詹森一起住的人没有人变老。就像霍普之前一样,他们可以进入星塔,留下二十几岁的孩子,然后出来,发现孩子们看上去比他们还老。可怜的埃文。不过也不对,变老是人生的一部分,是自然的模式。就像马和牛一样,人会变老,然后死去。并不是埃文可怜,而是被带进星塔的霍普、瑞亚文以及其他人很幸运,他们幸福且受到祝福。想到詹森对天堂城所有人的善行,霍普热泪盈眶。他怀疑自己是不是不会变老了,正当他想到这个时,他听到楼下传来一声怒吼。

“不听话,还对你父亲撒谎!我生了个什么样的孩子!”

埃文,霍普想着,埃文发怒的对象无疑是可怜的乎姆。埃文一向都很听话,又顺从又细心。现在这个可怜人却为自己的儿子所苦,那孩子任性、健忘又不喜欢服从。但是霍普轻笑着想起来,那男孩可比他父亲有趣一万倍。在乎姆成长的过程中,霍普常常花几小时和他待在一起,教导他,回答他的问题,并向他问问题。聪明的孩子。

皮带的抽打声响起。啊,霍普想到,这可不好。他琢磨着要不要下楼,虽然他尽力不去干涉埃文养育孩子的方式,但他常常发现,他只要出现在那里,埃文的怒气就会缓和,而乎姆也躲开了最糟的状况。

霍普沿着楼梯下到二楼(他自豪地想到,他的农场和畜牧场生意兴隆,所以他是整个天堂城里最先盖了三层楼的人,还有一个地下室),然后转弯穿过走廊,走进乎姆自己的小房间,他的兄弟姐妹都住在别的房间。

“这个,”埃文的声音现在又低沉又暴躁,夹杂着皮带的呼啸声,“是不听话的孩子的下场,还有这个,”皮带又抽响了一声,“是撒谎的孩子的下场!”

霍普站到房内。乎姆跪在床上,当他父亲再次把皮带抽在他赤裸的背上时,他一声不吭。宽大的鞭痕肿了起来,不过霍普估摸着,按埃文的力气完全可以打得更重,所以他没有干涉,只是走远了一点,开朗地说:“这可就数到十一了。”

埃文又抽了一下,“打满十二下,就行了。”

他拿起皮带,把它钩回自己腰上,然后转身面对自己的父亲。“哦,父亲,”埃文说,“你瞧,我的耐性最后实在被耗尽了。”

“我确实看到了,”霍普说,“这孩子这次做了什么?”

“早上我来这里叫他起床,发现他没穿好衣服。我想,这孩子是想早起帮忙,于是我走上前拥抱他,拍拍他跟他道早安,结果,他的衣服见鬼的是湿的!又跑到河边去了!肯定是和那个小混蛋维克斯一起玩水上游戏去了!可我对他说:‘你睡得好吗?’他回答我说:‘睡得很好,父亲。整个晚上都没醒。’这样不听话,然后还要撒谎,我简直不能忍受!”

“我明白了。好吧,这孩子也被好好打了一顿,不是吗?”

“我希望他痛得足够久,能让他学会听他父亲的话。”说完这话,埃文昂首阔步地走出了房间。

在接下来的寂静中,霍普能听到孩子的喘息声。是在哭吗?要么就是非常努力地不让自己哭出来,霍普认为这没什么区别。不过没必要让这孩子沉浸在这种情绪里,要好好给他鼓鼓劲:“好了,乎姆,我的孩子,今天是詹森回家的日子。”

孩子把脸埋在毛毯里,咕哝了几声。

“今天你祖父担任督察满一整年。还剩下四年呢。我这一次比第一次做得好。你怎么想,詹森会把我换掉吗,还是让我继续留任?”

什么回答也没有。

“我想,目前这对于你来说是个无聊的问题,乎姆。不过现在它比任何一切都要让我更有远见。你在烦恼什么?我知道疼痛对你来说不值一提——你悲伤的是什么?”

含糊的话语。

“这话只有上帝才听得见。你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乎姆从毯子里抬起头来,脸上尽是泪痕,可他的眼睛里燃烧着憎恨。“我想杀了他,”男孩嘶声说,“我想杀了他!”

这话像刀子一样戳在霍普心里,他无法承受这样的话出现在他家人嘴里,可他只是微笑。“啊,那就根本不是疼痛的事了,对吗?因为,如果只是因为他打了你,那你也只会想要揍他一顿。是羞耻,是吗?因为被打而羞耻。”

乎姆想要反驳,但他又想了想。霍普注意到了这孩子日渐成熟,当他发现另一方才是事实时,他能非常迅速地改变自己的想法。“是的,”乎姆说,“是因为羞耻。”

“哦,詹森今天会来,所有的羞耻都会被遗忘的。”

“不是所有的,”乎姆说,“他禁止我和维克斯在一起。”

“他是你父亲。”

“父亲又怎么样,维克斯是我的朋友!我见鬼的没法选择自己的父亲!我总能选择自己的朋友!”

“哦,你十三岁了,”霍普说,“再过十一个月你就十四岁了。到了那时候,就没有父亲或母亲能命令你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了。”

“可到那时候维克斯就已经弄完了!我就没办法加入它了!”

“加入什么?”

“河上浮木!”

“啊,”诺约克说,“又是那个。可是维克斯太不切实际了!河里有危险的急流,当我们不需要在河上旅行的时候,为什么要在河上玩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