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出去 31 第一地堡

每咳上一声,唐纳德的肋骨上都犹如爆裂了上千块弹片,撕扯着他的肺,一阵阵剧痛犹如潮汐,沿着脊柱涌上去。他深知,这一切正活生生地发生在他的体内,这些由骨头残渣和断裂神经所组成的炸弹正在爆炸。肺部那火烧火燎的疼痛以及喉咙的烧灼感已是微不足道,几乎感觉不到,同他那青紫、断裂的肋骨相比,不过是小巫见大巫。昨日的苦痛,已成为今日一种令人不舍的欢愉。

他躺在简易床上,流着血,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已经放弃了逃跑的念头。门上装有警报装置,天花板上的管道也无处可去。他觉得自己应该不是在行政层,兴许是在安保区,也有可能是住宅区;要不,就是在一个自己并不熟悉的区域。外面的走廊安静得有些不同寻常,此时想必已是子夜。上去砸门,他的肋骨会受不了,而大喊大叫,则对他的喉咙太过于残忍。不过,最令他痛苦的,莫过于念及自己连累了妹妹,不知她将面临什么样的悲惨命运。等到警卫或是瑟曼回来,他便该告诉他们她正在下面,并祈求他们大发慈悲。一直以来,她就像是瑟曼的女儿,而将她唤醒这事,所有的错都应该由唐纳德自己来承受。瑟曼会明白这一点的。他会将她放回她原本应该睡觉的地方,直到他们的结局到来。这应该是最好的结果。

几个小时过去了——遍体鳞伤、疼痛难熬的几个小时。唐纳德挣扎着翻了一个身,辗转难眠。在这犹如活死人墓的地方,昼与夜愈发难以分辨。体温渐渐升高,一滴不安分的汗珠已经滑落下来。之所以会流汗,恐怕更多是因为悔恨和恐惧,而非发炎。噩梦连连,当中全是烈焰熊熊的冷冻棺,冰、火与尘埃相互交织,血肉渐渐融化,白骨变成了灰烬。

再次醒来时,他又做了一个梦:一片广袤的大海,一个凄冷的夜晚。一艘船,正在他脚下渐渐下沉。洪波肆虐,甲板噤若寒蝉。唐纳德的双手被冻在舵轮上面,口鼻中呼出来的都是谎言所凝结而成的白雾。波涛舔舐着船舷,他的旗舰正在越沉越深。周围满是燃烧着的救生艇。艇中的妇孺被烈焰吞噬,被吞噬在那些犹如冷冻棺一般原本便注定到不了岸的救生艇中,惨叫声响彻天地。

此刻,唐纳德看到了那副景象,清醒着,喘息着,咳嗽着,冷汗涔涔,犹如在梦中。他记得自己曾经想过,将所有的女人都隔绝起来,男人们便没什么可争斗的了。但事实刚好相反,这样做反而让那些余下的人有了奋斗的方向,有了可拯救之人。正是因为她们,男人们才会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辛劳,睡过这些漆黑的夜晚,做着同一个永远也实现不了的梦。

他捂住自己的嘴巴,在床上翻了一个身,又咳了一口血出来。有了可拯救之人。愚蠢的人们,还有他助纣为虐所建的这些愚蠢的地堡,以及那些以为事情需要挽救的愚不可及的想法。人类和星球,原本都应该有自己的存在方式。人类灭绝的权利,这便是生命的奥义:走向灭亡。唯有这样,才能为后来者让出地方。可某些人偏要逆天而行,非法无性繁殖,进行纳米治疗,生产备用器官以及冷冻棺。始作俑者,便是这些人。

渐行渐近的脚步声预示着吃食已到,也是连番噩梦、思绪如潮、夜不能寐以及遍体伤痛等诸多痛苦暂时告一段落的信号。想必是早餐,因为他饿了。这也就是说,他已熬过了绝大部分的夜。他期待着前来的,能是上次给他送饭的那名警卫,但门打开一条缝后,现身出来的却是瑟曼。只见一名身穿银色警卫制服的男子正站在他身后,一脸铁青。瑟曼独自走了进来,关上房门,想必笃定唐纳德对自己已不会再有任何威胁。与前一天相比,他看起来好了许多,气色也恢复了不少。兴许,是因为醒来日久的缘故,也有可能是因为血液中又被注入了大量的自我修复细胞。

“你要把我关在这儿多久?”唐纳德坐起身来问道。他的声音,沙哑而又遥远,听起来像是秋天的落叶。

“不久了。”瑟曼说。这名老人将床下的一只箱子拖出来,坐了上去,细细地打量起了唐纳德。“你只有几天的活头了。”

“是医疗诊断结果,还是判决?”

瑟曼抬了抬一条眉毛:“都有。要是我们把你扔在这儿,不为你治疗,那你所吸进去的每一口气都会让你死得更快一些。不过,我们还是给你治了。”

“老天是不会让你把我从痛苦中解救出来的。”

瑟曼似乎想了想,说:“我也想过就让你死在这儿。我知道你所承受的痛苦。我可以把你治好,也可以让你就这样慢慢死去,但对于这两者,我都没什么兴趣。”

唐纳德试着笑了笑,但痛苦难当。他拿起托盘上的水杯,啜了一口。等到他放下杯子时,一丝粉红的血迹已经呈螺旋状漂在水杯里。

“你上一次轮值,一直很忙啊,”瑟曼说,“有无人机和炸弹失踪了。为了把你这些伎俩串联起来,我们甚至唤醒了最近才进入冰冻的几个人。你知道自己在冒多大的险吗?”

瑟曼的声音中似乎有着比愤怒更加糟糕的东西。开始时,唐纳德有些拿不准那究竟是什么。不是失望,也不是愤怒——他的愤怒,早已通过靴子发泄殆尽了。那是一种经过刻意压制的情感,像是恐惧。

“我冒什么险了?”唐纳德问,“我一直在帮你擦屁股。”他晃动着杯中的水,向自己这位老导师致意。“你所毁灭的那些地堡,还有多年前陷入漆黑的那个地堡,它依然在那儿——”

“第四十地堡。我知道。”

“还有第十七地堡。”唐纳德清了清喉咙,抓起托盘上的一条面包,撕了一口,在嘴巴里嚼了起来,一直嚼得双腮疼痛,这才和着一口带血的水吞了下去。他知道太多瑟曼所不知道的东西。这一刻,他突然意识到了这一点。同第十八地堡的那些交谈,倾注在图表和笔记当中的那些时间,将事情一点点串联在一起的那几周,还有作为负责人的那段时间,他清楚自己目前在体能上根本无法和瑟曼对抗,但他依然觉得自己比对方强大。赋予他这份自信的,正是他所知道的那些东西。“第十七地堡并没有死。”他说着,又咬了一口面包。

“我也听说了。”

唐纳德嚼了几口。

“今天,我会关闭第十八地堡,”瑟曼不动声色地说道,“那地方可让咱们……”他摇了摇头,唐纳德不由得暗想,他是不是想起了维克多,那个首领,那个在那地方的一场暴动中掉了脑袋的人。随即,他意识到,那些他倾注了如此多心血和希望的人们,此刻也已不在了。所有他为夏洛特暗度陈仓的那些时间,所有希望这些地堡能熬出头来的梦想,所有希望将来能在蓝天下奔跑的憧憬,全都变成了镜花水月。等到他咽下去时,那面包已是味同嚼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