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家园 52 第一地堡

唐纳德身体的一侧成了一片青紫和乌黑的海洋。他将内衣卷起,外套褪到腰上,正对着卫生间里的镜子,检查自己的两肋。在那些淤青当中,是一片橙、黄交织的颜色。他摸了摸——仅仅是用指尖轻轻碰了碰——就立刻有一股震颤,犹如电流顺着双腿涌向了膝盖。他差点瘫软在地上,过了好一会儿才喘过气来。他小心翼翼地放下内衣,扣上外套,颤巍巍地回到自己的简易床上。

由于在抵抗瑟曼的踢打时受了伤,他的胫骨疼得厉害;一条小臂上也肿起好大一块,活脱脱就像又生出一个手肘来;每一声咳嗽都生不如死。他试着入睡。睡眠,成了打发时间、回避自身处境的一种手段,变成了一辆运送绝望、烦躁和死亡的手推车——这三样,唐纳德一样不落,全都有了。

他关了床边的灯,躺进黑暗里。冷冻棺和轮值不过也是一种被放大了的睡眠,他暗想,不正常的是温度而非方式。洞熊会冬眠整整一个季节,人类每晚都得睡觉。昼夜交替,每一个白昼都是生命当中的一个量子,所有鼠目寸光的图谋都只会迎来又一个黑夜的轮回,很少有人花心思去想如何将这些日子连接成某种有用的东西,串出一串有价值的珍珠来。不过又是一天的苟活。

他咳嗽起来,只觉得肋下疼痛难忍,眼前金星乱冒。唐纳德祈祷着自己能够两眼一黑,就这样死去,可主宰他命运的神祇似乎更是酷刑方面的行家里手。仅仅是够了——但还没有超越。别弄死这个人,他能听到自己的伤口正在相互密谋,咱们需要他活着,好让他多遭些报应。

咳嗽过后,双唇上全是血腥味,外套上也早已是血迹斑斑——可他不在乎。他仰躺下,静静地听着自己齿缝间流出来的奄奄气息,筋疲力竭,痛苦难当,大汗淋漓。

几小时过去了,要不就是几分钟,几天?一阵敲门声传来,锁栓滑动了一下,发出“咔嗒”一声轻响,随即有人打开电灯。兴许,是一名送午餐来的警卫,要不就是早餐或是其他没有任何意义的、证明某个时间到来的征兆。也有可能是瑟曼前来教训他,拷问他,送他去下面,让他沉入睡眠。

“唐尼?”

是夏洛特。她身后的大厅中一片昏暗,想必正是第三班工作人员上班的时候。只见她进来时,一名男子堵在门口,是一名警卫。看来,他们已经找到了她,也要把她关起来了。不过好歹,他们还给了他这样一个时刻。他坐起身时,由于动作太快,差点摔下床。不过,他们两人还是紧紧地抱在了一起,身体都不由得缩了一缩。

“我的肋骨。”唐尼嘶声说道。

“小心我的胳膊。”妹妹说。

她松开双手,退后了几步。唐尼刚想问她胳膊怎么了,可她却将一根指头按到双唇上。“快,”她说,“这边。”

唐纳德越过她,看了看门口那人,只见那名警卫正上上下下地观察着走廊,显然他更关心的是有没有人来,而非他们兄妹的逃跑。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后,唐纳德两肋的痛楚似乎减轻了一些。

“咱们这是要走?”他问。

妹妹点了点头,扶着他站起来。唐纳德跟着她,进了大厅。

实在是有太多的问题想问,但此刻,沉默才是头等大事。现在还不是时候。那名警官关上房门,上了锁。夏洛特已经朝电梯走去。唐纳德一瘸一拐地跟着她,赤着双脚,左腿每走一步都在吱嘎作响。他们所处的位置正是行政层。他们路过了财会室,所有的零件和装备都由此处掌管;还有记录室,每个地堡的所有大事都由此处的服务器进行统计并存储;人口控制室,他的许多报告都是在这地方出炉的。所有这些办公室里边全都空无一人,想必是因为时间还早,天还未亮的缘故。

警卫办公室也同样没人,在那后面,一部电梯已经等在那儿,持续发出蜂鸣音,正处于暂停状态。一进那电梯,唐纳德便闻到了浓重的清洗剂的味道。夏洛特“砰”的一声将暂停按钮按回去,刷了自己的身份识别卡,按下了军械库所在的楼层。那名警卫从正关闭的电梯门中侧身溜进来,唐纳德注意到他手中的那支枪。唐纳德意识到,他之所以带着这支枪,并非是因为害怕被人发现。他们并没有真正获得自由。那名年轻人站在电梯另外一侧,正一脸担忧地看着自己和妹妹。

“我认识你,”唐纳德说,“你上的是晚班。”

“达西。”警卫说道。他并没有伸出手来。唐纳德想到了那个空无一人的警卫站,这才意识到眼前这人原本应该在那儿。

“达西,对。出什么事了?”他转向自己的妹妹,只见一圈纱布从她的短袖衬衫下面露了出来,“你还好吗?”

“我没事。”她看着电梯内楼层按钮一个个逐一闪过,一脸心急如焚的样子。“我们发射了另外一架无人机。”她转向唐纳德,目光熠熠生辉,“它冲过去了。”

“你看到了?”身上的伤痛立刻被抛到九霄云外,正站在电梯中的带枪男子也已从脑海中消失。第一次飞行时那惊鸿一瞥的蓝天已过去那么久,久得让他开始怀疑它是否真的存在过。其他的飞行全都失败了,从未曾到过那么远。电梯慢了下来,正在朝库房靠近。

“世界并没有消失,”夏洛特确认道,“只是我们周围这一小块不见了。”

“咱们出电梯吧。”达西说着,摆了摆手中的枪,“然后我想弄明白到底都发生了些什么事。还有你们看,早班一到,我便会把你们两人都铐起来。而且我会否认这样跟你们说过话。”

刚刚一进军械库,唐纳德便深深吸了一口气,胸内发出一连串犹如拉风箱的声响。他拍了拍身后的衣兜,掏出来一块手帕,咳得弯下腰去。咳完,他飞快地叠起了那块手帕,以防夏洛特看到。

“给你弄点水过来吧。”她一边说,一边看了看那满满一仓库物资。

唐纳德挥手止住了她,转向达西,声音嘶哑地问:“你为什么要帮我们?”

“我这并不是在帮你们,”达西坚持道,“而是来听你们说的。”他朝夏洛特点了点头。“你妹妹进行了大胆的申诉,而我只是趁她把她那只大鸟拼凑到一起时,读了一些东西。”

“我把你的一些笔记给他看了,”夏洛特说,“还有无人机。他帮我把它发射出去了。我把它放到了一片绿色的海洋中。真正的绿草,唐尼。传感器坚持了整整半个小时。我就那样坐在那儿看着。”

“即便如此,”唐纳德看着达西,说,“可你也不认识我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