Ⅲ(第2/12页)

鼓点刚一响起,旅人和城中的居民就开始从各处赶往祭典的场地,当众人到达这块古战场一般空旷的地方,夜幕也随之降临到世上。人们从树下的小摊买来气味香甜的茶饮,找个位置坐下,一面品茶,一面等着深夜舞剧开始的时刻。

一只一人高的黄铜巨碗矗立在场地中央,里边盛满了油,几根灯芯从碗的边缘垂下,有人过来点上了火。在演员的帐篷边,火炬摇曳着。

靠近了听,鼓声震耳欲聋,仿佛有一种摄人心魄的魔力,它那复杂而有力的节奏充满魅惑。午夜将近,祈祷的唱咏开始随鼓点起落,编织出一张包裹住人们感官的大网。

觉者和他的僧侣们来了,黄袍在火光的映衬下几乎化为橘红,他们的出现让众人感到一丝短暂的平静。然而僧人们只是摘下僧帽,盘腿在地上坐下。过了一会儿,观众的心中便再次填满了唱咏与鼓点。

舞者出场时没有掌声,只有全神贯注的目光。他们妆容浓艳,脚踝上的铜铃随着舞步叮当作响。除了学习卡塔卡里舞世代流传的舞姿,舞者们还自幼接受杂技训练,能用九种不同的方式转动颈项和眼球,摆出上百种不同的手势。靠了这些,他们便能重现爱与战的古老史诗,重现神与魔的较量和传说中英勇的战役与血腥的背叛。舞者们一言不发地表演着罗摩和潘达瓦兄弟的卓越事迹,乐师们则大声喊出台词。舞者的脸上涂着绿与红或黑与白的油彩,他们在场地中移动,衣裙的下摆翻滚着,闪闪发亮的冠状头饰反射着灯火。油灯时不时猛地闪亮,或是火星四溅,仿佛一道神圣的抑或不洁的光在他们的头顶形成光环,让人完全忘却了典礼的意义。一时间,观众感到自己不过是世上的幻影,而那些跳着巨人之舞的高大身影才是唯一的真实。

舞蹈将持续到拂晓时分,以日出作为结束。不过,日出之前,一个身着藏红花色僧袍的人从阿兰邸方向赶来,穿过人群,在觉者耳边说了些什么。

佛陀准备起身,但似乎经过重新考虑,又坐了下来。他对来人说了几句,对方点点头,离开了祭典的场地。

佛陀没有显露出丝毫烦躁,把注意力转回到舞蹈上。坐在他身旁的一个僧人发现他不断以手指敲击地面,于是认定觉者正打着拍子,因为谁都知道,缺乏耐心这样的品性是与他无缘的。

舞蹈结束了,在世界的东边,太阳苏利耶把天穹染成了粉红色。刚刚过去的一晚仿佛一场紧张而可怖的梦,将众人俘虏,直到现在才释放这些疲乏不堪的观众,让他们在白昼中徘徊。

佛陀和他的追随者立刻朝阿兰邸方向走去。他们没有在中途停下休息,只是以急促而不失庄重的步伐穿过小城。

回到紫树林后,佛陀吩咐僧侣们好好休息,随后独自走向了树林深处的一间小凉亭。

演出时前来报信的僧人正坐在凉亭里,照料自己在沼泽中发现的旅行者。这位僧人常去沼泽地区,在那里他可以更好地冥想,冥想死后自己这具皮囊腐臭的样子。

如来仔细打量躺在草席上的男子。嘴唇很薄,不带一丝血色;高高的额头,高高的颧骨,灰白的眉毛,尖尖的耳朵;如来寻思着,等他睁开眼睛,想必会露出浅灰色或者淡蓝色的瞳孔。他失去意识的身体带着种——半透明的?——也许是脆弱的味道,一部分大概是由这折磨人的高烧引起的,但却不能完全归咎于疾病。如来拿起原本缠在此人前臂上的东西,眼前的小个子男人不像是会用这东西的人。相反,第一眼看去他似乎年事已高。如果有人再仔细看看他,一定会发现他满头的白发和瘦小的身体其实与年龄无关,进而惊讶于他身上流露出的些许孩子气。看着他的脸,如来怀疑他甚至无需时常修剪胡须。在他的面颊和嘴角间,一道淘气的小皱纹似乎隐约可见。但那也可能只是错觉而已。

只有迦梨女神的御用行刑人才会使用深红色喉索。如来将它拿在手中,抚摸着那柔滑的表面,它像蛇一般从他掌中滑过,稍稍带些黏性。它本该以这种方式围住佛陀自己的脖子,对此他毫不怀疑。几乎是下意识地,他扭动双手,做出一个缠勒的动作。

一旁的僧人瞪大眼睛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他抬起头,沉着地微微一笑,随手把喉索放下。僧人拿起一块湿布,抹去了病人苍白额头上的汗水。

湿布接触到额头时,草席上的人一阵痉挛,眼睛也猛地睁开了。高烧让他的眼中尽是狂乱,他其实并没有看见任何东西,然而这目光却让如来震撼。

深色的眼珠,深得如同黑玉一般,谁也无法分清哪里是瞳孔,哪里是虹膜。如此脆弱而精疲力竭的身体中却隐藏着一双如此有力的眼睛,这样的组合使人莫名地感到不安。

他伸出手去拍拍对方的双手,感觉就像是在抚摸钢铁,冰凉而坚硬。他用指甲使劲刮过对方的右手背,指甲像刮过一块玻璃似的,毫无阻碍地滑开去,没有出现任何抓伤或刮痕。他用力挤压那人的指甲盖,颜色并未突然改变。这双手似乎早已死去,或者根本就只是机器。

他继续着自己的检查。这种现象在手腕之上的某个地方消失了,然后又出现在别处。对方的双手、胸部、腹部、脖子和后背的某些部位都被死亡之浴浸泡过,坚不可摧。当然,全身浸泡将是致命的,现在看来,此人以自己的部分触觉为代价,换来了隐形的金属护手、胸甲、护喉和护背。这人确实是那位可怕的女神精心挑选的杀手。

佛陀问:“还有谁知道这个人在这儿?”

“僧人悉摩哈,”对方答道,“是他帮我把病人送过来的。”

“他有没有看见,”——如来用眼神指指那条深红色的喉索——“那东西?”

僧人点了点头。

“那么你去找他。立刻带他来见我。告诉其他人,有个朝圣者病了,我们将让他在这里休养,其余什么也别说。从现在起,他由我亲自护理,我会帮他恢复健康的。”

“是,世尊。”

僧人匆匆走出了凉亭。

如来在草席旁坐下,等待着。

过了两天,热度终于退去,神志又回到了那双深色的眸子里。不过,在这两天之中,任何经过凉亭的人都会听见觉者不停地低声说着些什么,仿佛是在同睡梦中的病人交谈。病人自己也时不时地大声说上几句,含含糊糊的。发烧的人总是如此。

第二天,他突然睁开了眼睛,直直地盯着天花板,随后又皱起眉毛,把头转向侧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