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

且说沙克礼以三寸不烂之巧舌说服了王拓,从他口中记下了黎天成在党务建设方面存在的一些问题和漏洞,不由得扬扬自得起来,便对郑顺德说自己想要放松一下。

郑顺德知道欧野禾最近在县城东街区新开了一家百花艳歌舞厅,招了一些漂亮小妹儿在里边陪侍服务,就带沙克礼时常去寻欢作乐。沙克礼本是风流成性,一进百花艳,便如入温柔乡,竟有些乐不思蜀,连党务督察也被延缓了下来。

这一夜郑顺德要和欧野禾鬼混,就只让包四狗陪同沙克礼到百花艳歌舞厅饮酒取乐。

只见歌舞厅里门窗紧闭、灯光迷离、人声鼎沸。在震耳欲聋的击鼓声中,男男女女挺胸折腰、搂搂抱抱,动作十分狂放恣意,竟似一场喧嚣至极的末日狂欢般醉人心魄。

沙克礼习惯了故作姿态,一本正经地端着,拿着一只高脚杯慢慢地呷着香槟酒,眼神却像饿狼一般在舞场里捕捉着自己喜欢的“猎物”。忽然,他目光一亮,心神都被舞池中一个亮丽夺目的窈窕身影紧紧吸引住了,一时甩脱不得。

在迷蒙的灯光映照之下,那个女孩的身材显得出奇的高挑,脸上罩着淡青色的面纱,正忘我投入地踩着节拍婆娑起舞。一阵诱人的舞蹈似波纹般从她的纤纤指尖传导到了肩膀,又从肩膀传导到了细腰,再沿细腰而上从左臂送出—这一连串的优美动作恍若流水般自然灵动,夭矫扭摆似盘旋回绕的“美女蛇”!

沙克礼拿酒杯的手一下僵住了,喉咙里有东西“咕”的一声冒了出来,直直地盯着那舞女,嘴边的口水都不觉流下了两行。

鼓点声越发劲疾,舞女的舞动也越来越快,一双如玉的素手婉转飞扬,一对如烟的水眸莹莹闪光,整个娇躯恰似雾中之花,朦胧而绚美,缥缈而空灵,令人心驰神往又不敢轻易接近。

沙克礼看得痴迷,一时欲火焚胸,竟似丧了理智。他把桌面狠狠一拍,甩下掌中酒杯,仗着酒劲儿,往舞池里趔趔趄趄地走去,直奔那个神秘的舞女。

包四狗在一旁看了,心道:这位党国秘书怎么这般色令智昏呢?你就是有心看上了那姑娘,也莫要前去直接“勾人”啊!只需让侍应生约她过来,一杯“药酒”就把她放倒了,那时候还不是任你为所欲为?想到这儿,他不由得轻轻摇头。

沙克礼歪歪倒倒地摸到了那舞女身边,嘻嘻地笑着,旁若无人,伸手在她肩上一搭:“好姑娘,和我一道去喝杯酒吧!”

话犹未了,那舞女停住了动作,侧过脸颊来,清冷的目光似利刃一般深深地剜了他一下!

沙克礼一见,心头暗暗一寒,醉意不觉散了几分。

却听那女孩一声低低的娇叱过后,原本柔嫩光滑的肩头肌肤一瞬间绷得似铁块般坚硬!紧接着,她一个弯肘猛击过来,恰如一柄重锤,正打在沙克礼肚腹之上!

沙克礼“哇”的一声,身不由己抱着小腹倒退了三四步,红的、白的、酸的、苦的,直往地板上吐出了一大堆东西。

“沙秘书!”包四狗一见不妙,急忙跳将起来,扑下舞池,伸手便去抓那舞女,“你这婊子,竟敢动手打人?”

“好个你包四狗,连狗眼都瞎了?”那舞女兀然直立着,揭下了面纱,冷声叱道。

一看她的容貌,包四狗顿时张口结舌,胸中心跳“咚咚”如击鼓,耳内“嗡嗡”震响似敲锣—她竟是三帮主任东燕!天晓得竟是她在跳舞哪!

任东燕柳眉直竖,逼视着包四狗:“包四狗,你不是我天虎帮中人吗?就这么赤眉白眼地只看着这个老色鬼欺辱我!”

包四狗垂低了双手,嗫嗫然讲道:“三帮主,这……这位沙秘书也是红顶子的人,是二帮主让我来专门保护他的。”

那边,沙克礼兀自挣扎着要爬起来,狂怒地叫嚷着:“包四狗,给我好好教训一下这臭妮子。”

任东燕仍紧盯着包四狗,把手掌往下一劈:“现在是他做了对不起本姑娘的事情,你究竟是保他还是保我?给一句痛快话!”

包四狗无言可对,只得向后倒退而出:“包某不敢保他,但也请三帮主不要把事情做绝了—得理亦须让人三分啊!”

沙克礼这时总算爬起身来,咬紧了牙关,恶狠狠地又朝任东燕扑上去:“你敢打我?你知道我是谁吗?”

恰在此刻,一个清亮的声音斜刺进来:“我知道你就是四川省党部的首席秘书!没想到你也来这样的场合生事!”

沙克礼回头一瞧,却见那人正是《忠县报》的美女记者钟清莞。她站在旁边,拿起相机,“咔咔咔”一阵连拍,把他的狼狈相全照了下来—她还大声喊道:“好啊,明天《忠县报》的头版头条肯定是咱们沙秘书刚才的特写镜头。‘沙秘书微服到百花艳舞场督察党务,与同场女子发生不愉快的肢体碰触’!这个标题怎么样?足够吸引全县民众的眼球了吧?”

“你……你……”沙克礼突然怔住,张大了嘴巴,讲不出一句囫囵话。此时他才倏地醒悟过来,用双手紧紧捂住了自己的脸孔,避开钟清莞的镜头,一头往外奔去。

那一瞬间,他的肠子都悔青了—原来这一切都是黎天成一伙儿给自己设下的圈套!自己今晚这个闷亏吃定了!

此刻,舞场内外都已是闹成一锅粥。而歌舞厅一角的包厢里,韦定坤远远望着场中这一幕情形,始终没有插话。

旁边侍坐着的胥才荣实在忍不下去,向他小心翼翼地问道:“局座,这位沙秘书分明是中了别人的钓钩了,你就眼睁睁看着他不闻不救?”

韦定坤将杯中的酒缓缓呷着:“你是不是认为凡是职位比你更高的人,你都应该为他挺身而出啊?”

“不错。在胥某心目中,他毕竟是本省党部的秘书大人啊!”

“但他终归是汪家店那边的人,‘非我阵营,其心可诛’啊!”韦定坤将酒杯重重一顿,目光冷若玄冰,“戴雨农局座说了,咱们要‘忧领袖之所忧,急领袖之所急,乐领袖之所乐,厌领袖之所厌’。你也是军统局中有些年头的人了,汪家店的人从来都是蒋委员长政治上的死敌,咱们怎么可能救他!在大是大非上,咱们要看得透—咱们不但不救他,而且还要暗中出手协助黎天成、冯承泰他们把汪家店的人彻底打成‘落水狗’!”

胥才荣连连点头笑道:“多谢局座的提点—胥某真是糊涂虫,情愿自领一杯苦酒认罚!”

桌几上的留声机放着京剧名曲—“单刀赴会”,长一声短一声悠扬起伏,颇有韵味。

马望龙也没料到沙克礼一大早就把自己堵在了家里不好出门,只得耐着性子请沙克礼对面坐下,问道:“沙君大驾光临,有何贵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