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第2/3页)

黎天成刚才在客厅说自己遭到蒙面打手偷袭经过的时候,故意隐去了蓝衫蒙面人出手相助的情节。他拿不定这个蓝衫人会不会是陈永锐暗中派来保护他的,所以不敢对外言明。而朱万玄听闻他居然一个人打退了四五个打手,自然便把这一切归功于冯承泰对黎天成的严格训练了。黎天成当然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微微笑着回答:“冯处长对我是一直非常关照的。他也让我代为致谢你平日对他一家的种种‘礼敬’。”

“我对他倍加礼敬,还不是希望他对你更关照一些?不要笑你舅舅太现实,你一个人孤身闯荡在外,虽有你父母的余荫,但身边却没有一个得力的人物罩着你怎么行?”朱万玄轻轻搁下茶杯,深深看向他,“对了,你今天在‘会仙楼’上不是问起了任东虎、任东燕兄妹吗?依我看来,只要沟通得好,他俩倒有可能是今后能够帮你稳稳当当立足忠县的一大助力。尤其是那个和你青梅竹马的东燕妹子……”

黎天成正听到“任东燕”这个名字时,蓦然心头一漾,耳边似乎再听不到朱万玄的话声了,心跳却一阵胜似一阵地激烈起来:在他脑海深处,那个高挑而活泼的身影从尘封的记忆之源似白莲花一般缓缓浮现,那一双亮亮的大眼,那一束长长的马尾辫,那一掬甜甜的笑容,像朦胧的涟漪层层泛动……他的脸颊竟有些潮红。那是他童年时最美好的回忆啊!

“天成,天成!”朱万玄唤了几声,见他似是醒过神来,才缓声又道,“说起来,这前乡‘四大家族’之中,任氏一族现在是走得最偏的。当年,任家在杨森和刘湘的川东争夺战中被殃及池鱼毁了家业,于是渐渐败落下去。任东虎、任东燕两兄妹在十多岁时便投入了县里的袍哥帮会—‘飞虎帮’老帮主古行云的门下,到峨眉山去习武学艺。学成归来后,古行云便将‘飞虎帮’交给了他俩打理,自己退居养老。任东虎、任东燕兄弟接管‘飞虎帮’以后,倒是不怎么欺负穷人,做了一些好事,也挣得了一些好名声。后来,他们又和忠县另外一大帮派‘天狼帮’议和合并,共同组建了‘天虎帮’,势力是越来越大了,连牟宝权都不得不忌惮他们三分哪。”

黎天成忍不住问道:“东燕妹子她……她现在怎么样?”

“那妹子小时候性子就野,现在更出落得像男孩子一般明爽、泼辣!加上她拳脚功夫又好,‘天虎帮’里两三百号徒众都拱服她得很哪,还推选她坐了帮里的第三把交椅。我瞧着啊,那气劲倒似你母亲当年那样。”

黎天成静思片刻,郑重道:“在合适的时候,还烦请舅舅你出面代为沟通一下—我想会一会东虎、东燕两兄妹。”

“可以,可以。你们本来就是青梅竹马的好朋友,有什么事儿应该能够说到一块儿的。”朱万玄颔首而答。

黎天成心念一转,径自又问:“舅舅,牟宝权这个人在忠县平时为官到底如何?”

“还能如何?贪污受贿、弄权谋私、坑蒙诡诈、吃喝嫖赌,‘十八般武艺’样样俱全。”

“你平日和他关系如何?”黎天成正视着朱万玄问道。

“我和他平素是井水不犯河水。你也知道,我做的是出口外销生意,在商务上并不十分求助于他。而他因为你母亲是政府英烈和你在南京任职的关系,倒也很少为难于我。”

“甥儿的意思是:你若和他在生意往来上有什么瓜葛,请尽快全部‘切割’完毕。将来,我们和他们在忠县肯定是会有一番‘龙争虎斗’的,以免到时候连累了你。”

朱万玄摆手一笑:“这个你倒不用担心。不过,近来牟宝权倒确是和我有一些密切的交集。”

“怎么说?”黎天成目光一敛。

“天成啊,你今天也听那涂井官办盐厂厂长田广培说了,我在忠县挂了一个虚职—盐商协会会长。但实际上,在涂井乡那里,我和钟世哲不同,我是没有私井的。钟世哲在那里倒是有几口私井可以自己产盐。我拥有的,只是涂井官办盐厂百分之三十六的股份。”

听到这一段话,黎天成的心潮一下暗暗激荡起来,但他面庞上却不露一丝异色:“想不到你竟有涂井盐厂百分之三十六的股份!甥儿真是佩服你的‘陶朱之道’。”

“呵呵呵……这倒真和我的‘陶朱之道’没什么关系。”朱万玄唇角的笑意有些苦涩,“这百分之三十六的股份是怎么来的呢?说来也有些让人哭笑不得。当初海盐、淮盐、鲁盐几乎完全垄断了全国的盐业市场,而只有川盐却遭到了国民政府的强行打压,在巴蜀之地都流通不起来。为什么打压川盐?你应该也晓得这幕后的原因吧?你们的委员长蒋中正为了压制川阀头子刘湘,所以才通过打压川盐来削弱刘湘的经济支柱。刘湘治下的省政府为了筹措财政资金,便将当时不景气的涂井官办盐厂百分之三十六的股份卖给了为舅。在当时,省政府是强迫为舅用高出市场价两倍多的钱款买下了这些股份的。现在,海盐、淮盐、鲁盐被日本鬼子抢去了,国民政府也被逼进了四川,只得重新又依靠川盐来自救自保。于是,马上有一些人就盯上了为舅手中的这百分之三十六的涂井盐厂股份。”

“莫非就是牟宝权他们?”黎天成听到这里,试探着问了一句。

“牟宝权只是‘配角’,‘主角’却有两个,来头都不小。”朱万玄又给自己添了一杯茶水,慢慢地呷着,“第一个‘主角’嘛,当然是四川省盐务管理局。他们想把我这百分之三十六股份重新收为国有,但给价却不到当年的四分之一。你看,你看,这政府部门也是‘出尔反尔’,毫无诚信,完全把我们商人当作‘傻儿’嘛,简直是想怎么捏就怎么捏,气得我和他们大骂了一场。”

黎天成深长一叹:“舅舅,我这时倒要为国民政府说几句公道话了。如今东部国土大都沦陷,国民政府西迁重庆,一方面盐源确是匮乏至极,一方面经费也是紧张至极。你要他们拿出多少钱来购买你的盐厂股份,他们也实在是捉襟见肘。舅舅,我素来敬仰你是‘千金散尽为救国,不以私产绊良知’的义商,你不应该在价钱方面和他们计较的。”

“我……我哪里计较他们的价钱了?我计较的是他们那种‘翻云覆雨、玩弄商人、炎凉不定’的态度!其实,只要真正有助于国计民生、有助于抗日图存,我就是把这些盐厂股份全部捐给国民政府也没什么可遗憾的!”朱万玄把茶杯沉沉一放,肃然道,“然而,我在忠县多年,也瞧见了田广培这些‘盐老鼠’的厉害,他们和牟宝权、郑顺德狼狈为奸、上下其手,偷出官盐在‘黑市’上大肆倒卖牟利,都不是好角色!天成你来这里当党部秘书也好,正好可以治一治这些贪官!其实,我本来很想把盐厂股份捐给国家的—但它万一又落到了田广培这样的‘硕鼠’手里,我怎么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