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第3/4页)

赵信全面色一窘,慌忙答道:“朱世伯训示得是。你放心—我拿到你的盐产股份后,也一定是合法经营、以仁行销,决不会胡作非为的。”

屏风背后的黎天成听罢,心底暗想:这个赵信全,完全是一条“变色龙”,见风使舵的本领比谁都高!

外边的朱万玄却似毫不动容,向赵信全正颜而道:“朱某已经决定,将自己所有涂井官盐中的股份全部捐给国家,以补抗日救国之用。”

他话音一落,赵信全已是双目一凝、面色一青,怔怔地注视着他。半晌之后,他才似反应过来:“朱世伯,你的高风亮节,令晚辈十分钦佩。但这么重大的一件事儿,请你不要草率决断。”

朱万玄一字一顿铿锵有力地说道:“我已经说了,‘众人皆瘦我独肥’的事儿,我决不会做。”

赵信全将身躯往后一退,目光却直盯着朱万玄:“朱世伯,你是觉得晚辈的礼数不周,在一些地方失敬于你了吗?若是如此,我愿向你深深致歉。”

朱万玄把手一摆:“世侄你温文尔雅、彬彬有礼,老夫对你是毫无意见。”

赵信全不停地转动着自己那柄亮闪闪的西洋手杖:“既是如此,朱世伯为何会这般拒绝晚辈呢?”

“任何人上门来谈这件事儿,老夫也一样会拒绝他的。”朱万玄端起了茶杯,“赵世侄,对不住了。”

他这一动作分明便是送客的姿态了。

赵信全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口气,目光往“百花齐放”斑竹屏风一掠,欲言又止。最后,他还是缓缓站了起来,拎着那只小皮箱、拄着那根西洋手杖,一步一停地走出了客厅。

客厅中幽然静了下来。朱万玄似一座石像般坐在那里,无言无语。

黎天成从斑竹屏风后面缓步转出,正欲开口。客厅的那部电话机却蓦然铃声大作,十分震耳。

朱万玄敛回心神,拿起电话,放到耳边听了几句,面色微变,只闷闷地说了一声“知道了”,便将话筒缓缓放下。

黎天成瞧见他神色不对,关心地问道:“舅舅,出什么事儿了吗?”

“刚才阿昌打来电话,汉阳正街的‘朱恒昌’店铺被日本鬼子的飞机给炸了。”

“朱恒昌”是朱家设在长江中游最大的分店,平日里收益都很可观。它被炸掉,朱家产业的损失自是极大。想来,朱万玄的心里定是十分难受的。黎天成只得安慰他:“事情已经发生了,舅舅你就要看开一些。鬼子对咱们欠下的账,总有一天要找他们还回来的。”

朱万玄忽地抬脸看着他:“天成,你说实话,武汉三镇守得住吗?”

黎天成几乎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应该是很难守得住了。”

“难道我们真的要做亡国奴了?”朱万玄的声音是一片莫名的怆然,令人听了有些鼻酸。

“蒋总裁认为,依靠长江三峡之天险,是可以阻住日寇侵略入川的。”

朱万玄一抹泪水,重重一叹:“靠天靠地都是靠不住的,关键还是靠人。依靠牟宝权这样的县长、冯承泰这样的处长,我看很难斗得过日本鬼子!”

黎天成毅然说道:“所以,我们决不能完全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只能依靠自己的努力来救亡图存。这世界上从来都没什么‘菩萨’‘神仙’是可以包救百难的。”

听了他这一席话,朱万玄渐渐平静下来,深深地瞅了黎天成一眼,从桌几上拿起一份《忠县报》递到了他眼前:“钟家那个女娃儿采访你的报道,我这几天一直在反复阅看。天成,你那些话讲得很好啊!舅舅只盼你今后言行如一、始终如一地做下去,不要给你父亲、母亲丢脸!”

黎天成凝肃而答:“舅舅你也可以好好监督甥儿,甥儿一定说到做到!”

朱万玄的神情忽然显出前所未见的郑重端肃:“天成,在当今的国民政府之中,舅舅就只信你一个人了。这样吧,我会把涂井盐厂里百分之三十六的股份全部捐给国家,但作为附加条件,我会向他们明确指定你为涂井盐厂的特定监督员,专门监管盐厂的产、运、销一切事务,决不允许有任何蛀虫贪墨官盐公产,你若查出不法行为,可以惩处任何违法之徒。如果上级盐务机关包庇或纵容不法之徒,你可以代我收回所捐的盐产。要让他们明白,我捐出这些盐产,唯一的目的就是为了惠济民生,绝不是让任何人可以监守自盗、中饱私囊的。”

听着这些话,黎天成像木头人般怔了一下,心头一定,忽又“突突突”地激烈跳动着,胸腔中仿佛有热流要涌出来一样。他咬了咬嘴唇,抑制着内心的激动,正色答道:“舅舅这么信任甥儿,甥儿自当义不容辞,为舅舅监管好每一粒盐的去向!”

下午,黎天成刚到县党部办公楼上班,朱六云便从门口处迎了上来:“黎秘书,一位姓赵的先生一直在接待室等你。”

黎天成听了,微微一怔:这个赵信全真是不死心啊!居然找到这里来死缠烂打了!他只得吩咐道:“那好,隔五分钟后请他到我的办公室来。”

进了办公室,黎天成先在室内做了一番布置,把那座“羊马相戏”银像摆上了案头,然后在桌几上斟了两杯清茶。他刚做完这一切,身后的室门便被轻轻敲了一下,随即一串英语抛了进来:“Hello!  Mr.Li! (Hello! Mr.Li:你好!黎先生!)”

黎天成徐徐转过身去,只见赵信全笑盈盈地拄着珠光灿灿的西洋手杖走了进来。他又用英语说了一句:“Nice to meet you(Nice to meet you:很高兴认识你)。”

“Nice to meet you。”黎天成略显沉肃地伸出了手,“赵先生,我们都是中国人,最好还是用中国话交流。OK?”

“相信黎大秘书已经猜出了我是谁。”赵信全用手杖指了一下桌案上的那座“羊马相戏”银像,笑得十分亲热,“你对这件礼物还满意吗?”

“信全兄,你对我实在是太热情了。”黎天成也含笑而道,“多年不见,你可安好?”

“你知道的,当年我比你更早就离开了忠县。德国、法国、英国、意大利、日本,我都去游学过。”赵信全耍弄着掌中的手杖,轻轻一语带过,“我听说你后来一直在江浙一带发展?”

“是的。”黎天成右手一挥,“请坐。这茶我都给你泡好了。”

“先不忙着坐嘛!请让我参观一下你的办公室如何?”

黎天成只得微笑着一摊双手:“信全兄,你自己随意吧。”

赵信全拄着手杖缓步走到黎天成的书架前,细细地观看着:上面是《曾国藩家书》《孙子兵法》《中庸》等一排线装书,下面则是《战争与和平》《红与黑》《罪与罚》等一排西方文学名著。他不禁深深一笑:“天成啊,你是一个很有广度的人,一方面,你和你们蒋总裁一样,中国传统文脉的底子打得牢;另一方面,你和你们汪副总裁一样,对西方现代文化的精华吸收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