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八莫之一

当滇西反攻正进行到战火纷飞,云南前线各部在松山和腾越浴血苦战的时刻,西线驻印军的部队却处在休整状态。从8月攻占密支那,新编第一军在这里开始了长达两个月的休养生息。工兵负责任地将中印公路一直修到伊洛瓦底江畔,从美国经过大西洋、印度洋,辗转运到缅北前线的帐篷、消毒液、罐头和蜂窝钢板,将这座刚刚经历了惨烈攻防的古城变成一座崭新的大军营。

离开家乡多年的驻印军部队,在这里迎来了从重庆飞来的演剧九队。他们的飞机降落在美军工程兵重新构筑完成的密支那机场,随即开始演出。这些包括很多地下党的演员们用《李大嫂送鱼》这样的节目,让苦斗之后的官兵们哄笑不断,遥远的故乡也仿佛不再是梦中的朦胧。

当然,到这里来的不仅有重庆来的宣传队,来自美国、英国的影星和歌星们,也第一次让这些参军前可能没见过几个外国人的中国农家子弟,知道了什么是爵士乐,什么是火辣辣的热吻。

接替史迪威的魏德迈将军正在检阅即将开往前线执法的中国宪兵

直到今天,密支那由美国工兵修建的机场依然是该市唯一的空港,那里甚至还可以找到二战时期的推土机,而且仍在工作!高效而近乎奢侈的建设活动,使这些大多作古的美国大兵在缅北丛林中至今留下鲜明的印记。而他们留下的印记又绝不仅仅限于机场和推土机。幸存下来的远征军老兵,谈起当年的美国战友,印象最深刻的不仅有他们的富庶,还有大多数普通美国士兵坦诚、奔放和自由的性格。很多中国兵也开始学着他们的将军孙立人,把钢盔的绑带勒在下巴上。在那个中国仍然封建而专制的时代,这,其实就是造就了一个“美国梦”。

美国人不仅在世界各地输出着美元、大炮和避孕套,还有他们的文化,连缅甸瘴疠遍地的丛林中也不例外。

休整,修理装备,看演出,为了奖励这些中国战士的英勇善战,史迪威们甚至派出专人在雷多大搞养猪事业,以便保证密支那的部队可以得到新鲜的肉食供应。

与此同时,滇西战场上仍在血流成河,黄埔军校第四期毕业生李弥中将,正在指挥云南远征军第8军从各个方向对松山发起轮番猛攻,当日军官兵在雨点般的炮弹中纷纷倒毙时,中国士兵也不断在70度的陡坡上倒下。他们冒着大雨和枪弹,在泥泞的路上手脚并用,既要留神脚下摔跤,又要提防头上的枪弹袭击,艰苦异常。由于地势崎岖,远征军无法把伤员运送下山,为此,第8军的官兵们急得流泪,也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伤员断气。士兵们天天泡在尸水里打仗,冒着枪林弹雨在死人堆里爬来滚去。

伤亡惨重的滇西战场,是中国人的骄傲,也是我们的痛。

李弥,云南省德宏州盈江县太平街人。这名少数民族将领是《我的团长我的团》中虞啸卿师长的原型,他在松山亲自带队发起冲击,被人从山上扶下来时,形象是“眼眶充血,胡子拉碴,毛呢军服都变成了碎片,身上两处负伤,人已走形”。

这样一个悍不畏死的猛将,很难让人将其与淮海战场上那个放声大哭“我不能死呀!我死不得呀!”然后丢弃了部下,化妆后一瘸一拐,钻过解放军防线仓皇逃遁的第13兵团司令李弥重合。

就在李弥苦斗松山的时候,仅仅一江之隔的保山县城,却是夜夜笙歌,国民党的高级官员们在那里心安理得地享用着盟军从驼峰航线送来的物资,灯唯恐不红,酒唯恐不绿。为装备中国远征军的部队,每个中国战士在出征前应该可以从盟军物资中获得两套新军服,但是,早已做好的军服到了他们手上,却变成了五尺黄布,卡其洋布的军装却进了黑市。盗卖的物资,大把的钞票,让战时的保山出现了一种畸形的繁荣。

也许,这就是为何四年以后,淮海会出现那样一个完全不同的李弥。

那么,云南远征军打得如此艰苦,西方的友军却按兵不动,是不是也在进行着某种政治性的博弈呢?

这倒不是。驻印军不是不想出击,而是确实存在出击的困难,此时出兵,得不偿失。

因为,缅北和滇西,此时都应该是休兵罢战的季节。前两年,曾有人想开发滇西的旅游资源,向当地官员询问滇西有何特色。搜肠刮肚之后,当地旅游部门总结出了三条:高山深谷,密林险道,还有灿烂阳光。不幸远征军出征滇西的时候,前两条的苦处都无法回避,偏偏最后一条,却正是无法享受的时候。八九月份,缅甸的雨季,正在肆虐的高潮,要到11月,才会出现缓和的态势。

与八路军、新四军不同,号称当时中国陆军最精锐部队的远征军,是一支依靠美式装备和军事思想建成的部队。美国特色的军事思想,就是大规模地倾泻火力,依靠技术和武器优势,用“火海战术”压倒对手。这种战术虽然常常奏效,但前提是有充足的武器弹药,与机械化的机动能力。滇缅的雨季将中缅边界本来就糟糕的道路破坏得更加支离破碎,使远征军的车辆无法行进,弹药无法补充,后勤成为最大的瓶颈。而日军在滇西一线构筑工事已经有两年之久,准备充分,很难偷袭,只能强攻。所以,在雨季发动对日军的攻势,实为事倍功半之举。这也是驻印军1943年选择在旱季的11月底,从印度开始反攻缅北的原因。雨季从密支那攻击八莫,道路崎岖难行,驻印军部队机械化装备的机动性发挥不出来。同时,攻打密支那的重大消耗也让他们的后勤捉襟见肘,公路修通的路段多被大水冲坏,一些铁路枢纽和桥梁被日军工兵或特工炸毁(也有些毁于盟军的轰炸)。

国民党将领中并不乏有识之士,甚至被称为“醋性子乔”的史迪威在作战上也并非一意孤行。因此,云南远征军最初的计划,也是利用旱季发动攻势。

那么,为何还会出现这种明知故犯的错误呢?

只能说政治因素影响了军事的决策。1943年底,史迪威往复于中印之间,希望滇西反攻早日开始,但蒋介石并不积极。据说这背后有两个原因:第一说蒋介石认为史迪威打通滇缅路,会使其更加接近掌握中国军政大权,将自己排挤掉的目标。既然前线不甚吃紧,蒋也就敷衍了事;第二说当时国民党内部也有人担心日军狗急跳墙,发动类似后来豫湘桂战役那样的大举进攻,认为云南的远征军应该留在国内作为战略总预备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