矢尽弓折 ——日本照片中长江上的中国海军

和平田博的交往开始的有些意外。

在日本我有时会给一个中文教室讲讲课,这个中文教室的学员基本都是70岁以上的老人。我认为与其说是学习语言,不如说是对中国文化的兴趣使他们聚在一起。所以,我上课也不多讲语法,而乐于讲一些历史文化典故,这些内容显然更有吸引力。

有一次我放了一段《末代皇帝》中蝈蝈成精的片断,让他们写读后感当作业。下课的时候,这位叫做平田的“老学生”留了下来,意犹未尽地对我说:“先生(日语“老师”的意思),我见过这个溥仪皇帝呢。”

“哦?”我不由地刮目相看,还从来没遇到过和溥仪有过交往的日本人呢,他们怎么看这位傀儡皇帝?“他这个人怎么样?”

“很和气的人。”走路哆哆嗦嗦的平田点着头说。

我就和他多谈了一会儿。原来,平田年轻时曾随日本中学生团体,到“满洲国”访问。这在当时日本的中学中颇为普遍,因为日本当时的国策是以大陆为其经营重点,从小就要加强年轻人对那片土地的认识。他们的访问团受到了溥仪的接见,并且被“赐宴”。以日本普通人而言,平田无从知道溥仪在关东军面前连祖宗都要换成天照大神的尴尬地位。反而觉得受到这样一个“大人物”的接见非常荣耀。

平田说,下个星期我给你带些照片来看。对历史的好奇,使我第二个星期颇为期待地等到了平田。下课以后,平田拿出一本相册来给我。其中,绝大部分是日占时期大连和长春的街景,只是翻到最后,几张照片忽然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这是在大连拍的吗?”凭直觉,我感到从这张照片上人的服装来看,更接近中国的南方。

“不是,”平田看看照片,说,“这是扬子江。”

“噢,这些日本兵是不是在检查中国船只上下行驶?”我问道。当时我正准备写中国海军鱼雷艇击沉日军鸥号炮舰的战例,其中涉及到日军在长江上建立封锁线的情况,如果这是相关的照片,我想借去翻拍一下。

“是的,”平田说,又找出一张照片,说,“这一张也是在扬子江,上面有我。”

“哪一个是你?你当时也在军队中吗?”

日军长江封锁线

平田收藏图片之一

平田翻开下面一页,说,“这张照片上就有我,我没有参军,我当时在船厂工作。”

“这张照片?”我问道,心中感到一份轻松。虽然那个时代的日本人无论在不在日军之中,难免和侵华战争有着牵连,但我还是不太愿意和在中国打过仗的日本老兵打交道。“这个挥手的人是你?”

“不是,”平田说,“我在船上。这条船叫做‘华星’,我们从上海去镇江。”

“华星?”我一愣,这个名字怎么看怎么不像日本船只的名称,倒更像中国舰船的名字。而且,我记得当时中国海关所属舰只,都是以“星”字命名的。抗战胜利后,中国海军钟汉波少校就是乘坐曾经被俘的中国海关巡视船飞星号,押运定远、靖远两舰的铁锚返回祖国的。“这是不是原来中国海关的船只啊?”

“是的,是的,”对于我能够认出华星号的来历,平田有些吃惊,也许这之前他对于我的“喜欢历史”还有些叶公好龙的猜疑,现在他应该是猜疑尽退了。“是的,”他说,同时很快地扫了我一眼,说道:“这条船是日本军‘虏获’的……”

看来平田明白我的感受,作为一个中国人,看到自己国家的舰船被敌国掳掠而去,心里是怎样的滋味呢?想了一下,我这样告诉他,我在写一篇历史文章,内容是关于战争中的中国海军的作战情况,所以我对他的照片很有兴趣——如果他能够给我讲讲当时的情况背景,无论什么,可能都会有助于我的写作。

我打了个主意,如果他问我要写的内容,需要把击沉鸥号炮舰的内容讲清,否则将来可能会引发问题。当然,这种情况下可能无法借用他的资料,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日前,我曾在日本亲见一收藏家保留的中国军舰逸仙舰在日本的照片。不过听说我是做抗日研究的,那位主人态度虽好,却最终不肯出借,只好放弃。

奇怪的是,平田什么也没有问。

他只是表示你愿意用,就拿去用吧。至于背景,平田作了一点介绍。原来,他毕业后到日本播磨造船厂工作,职务是二等修理技工。1937年他随厂方部分员工一起被征调到中国原江南造船厂接收设备,并在那里修理被击伤的日军军舰(比如I号扫雷舰,在南京上海间被中国机雷炸伤,就是他所在的部门打捞修理的),以及整修俘获的中国舰船。这艘华星号海关舰,是和另外两艘海关舰文星号、云星号一同在上海被俘的。当时舰上武备已经撤除,舱内进水。平田所在的部门将其积水排净,300吨的文星号和云星号各加装40毫米炮1门,机枪4挺,作为巡逻舰使用,较大的华星号(600吨)则改装为打捞船供船厂使用。

平田讲,他本人长期从事舰船的修理,也爱好历史,所以收集和整理当时的船舶历史照片,是他的一大爱好,如果我有兴趣,可以到他家去做客,还有些照片可以给我参考。

以下两幅都是平田收集的照片,据我所知,都是孤品,在其他地方未见公开发表。

第二天拜访平田时翻拍文星号海关舰照片,停靠的码头已经不可考。

文星号海关舰,排水量300吨,修理完毕后交给日军九江警备队使用。

平田的叙述让我有一种如获至宝的感觉。要知道抗日战争期间,中国方面缺乏摄影器材,各处沦陷期间档案材料也损失很大,所以海军的材料保存很少。而平田的经历显示,他手中,很可能有一些我们至今没有见过的珍贵材料。

好像是为了让我尽快同意第二天去造访(这种“热情”在日本人中颇为罕见),平田补充了一句——华星号那次去镇江,是去打捞中国海军战沉在那里的巡洋舰。

“巡洋舰?!”我感到很吃惊。

“是的,”平田说,颤巍巍地在纸上写了四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