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三 大时代来临前的大国较量 《环球时报》记者对乔良将军的访谈(第2/5页)

中国还处在成型前的软化状态,有可塑性。美国则处在成型后的固化状态,可塑性已失。虽然美国学者福山最近几年很热,但我觉得他对人类政治和社会的了解仍然肤浅。因其根本没弄清楚这个世界到底在被什么撬动和改变,尤其不知道技术如何改变社会形态和人们的心态。

有人可能会说,你这是不是技术决定论啊?其实不是。客观而言,每种技术都改变了当时的人类对于社会的认知,这种改变最后会融入人类基因并传承下去,这样一步步才走到了今天。

就这个角度而言,美国根本不用担心与中国这些后发国家陷入“修昔底德陷阱”,因为它将不会被挑战者打败,而是败于自身的技术创新。美国在20世纪末到21世纪初对世界最大的贡献之一,就是互联网的发明及其完善、普及,但让美国人始料不及的是,互联网将埋葬霸权。互联网在诞生之初面目可爱,让很多人趋之若鹜,因其在经济产能、政治影响、军事力量、文化扩张等各个方面都能起到“倍增器”作用。但在普及后,互联网立即露出其悖谬的另一面,即扁平化和去中心化特征,其结果就是消解权力,其中包括美国拥有的世界霸权。互联网在技术层面天然地迎合和支持中国等后发国家提出的世界多极化主张。

《环球时报》:“文化大革命”后期,毛泽东提出“三个世界”理论,虽然其中可能掺杂了意识形态等因素,但那个理论确实对当时中国甚至世界的发展带来巨大影响。作为对比,现在中国发展得更好了,但我们好像变得缺乏战略眼光,过于关注眼前短期问题,而不能放眼全球立足长远思考问题。您觉得我们是不是存在这样的问题呢?

乔良:说得很对。改革开放后中国变得越来越庞大,如果不说强大的话,但国人的格局却似乎变得越来越狭小。即使很多关心国家命运和前途的人,一谈到国际问题就是黄岩岛、钓鱼岛,只知道盯着面积只有几平方公里的小岛群或更小的小岛礁。一说国内问题比如军改裁军,大家就瞄向几个文工团。事实上,即便把文工团全部裁掉,我们还需要裁29.7万人。面对裁军这么大的动作,大家就盯着文工团那3000人,这就是国人的格局。当然,我不是说盯着这些就不对,而是不够,格局太小。

究其原因,这与过去30多年来我们过于务实有关。整个国家自上而下流行务实之风,才会踏踏实实实现发展,这是“正”的一面。但同时也有“负”的一面。“文革”中有句话很有意思,就是“只顾埋头拉车,不知抬头看路”,当时主要用来批评那些虽然踏实工作但缺乏“世界革命”胸怀的人。这句话今天仍可借用,中国人已踏踏实实拉车30多年,现在突然抬头看路时发现前方已经没路了。为什么呢?过去我们是“摸着石头过河”,踏踏实实干事,因为抬头看路你也到不了终点。但人容易有惯性,摸石头摸惯了、拉车拉惯了就不喜欢抬头了。今天的中国就到了必须改改这个习惯的时候。

刚才你提到毛泽东的“三个世界”理论,它在当时是个非常重要的战略定位。当时中国不是世界经济的引擎,而是世界革命的灯塔,在这种情况下毛泽东把中国划在第三世界是正确的。而在毛泽东身后,中国开启了改革开放进程,逐渐从过去西方发达国家的打工仔变成现在的引领者。面对这一转变,中国必须修正自身战略。

首先需要重新进行战略定位,确定现在的中国是个什么样的国家。我们无须担心调整后的战略定位与口号相冲突,比如说“永远不称霸”。事实上,中国既不会奔着霸权国家的方向走,也根本成不了霸权国家。因为当今互联网的扁平化和去中心化将实现对权力的消解,世界格局将向多极化发展,这使中国无法谋求世界霸权。也就是无论客观上还是主观上,中国都无法成为美国之后的新霸权国家。当然,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或许经过互联网时代和世界多极化的漫长过程,世界还会重新归于一统,但那是另外一回事了,不是中国现在要考虑的问题。中国赶上现代是当下,你的使命就是迎合互联网带来的多极化趋势,将互联网对多极化趋势的促进作用发挥到极致。

那么中国如何定位?首先就是我们已不再仅仅是区域性大国。大概10多年前我们还是这样的国家,但这个门槛现在已被我们在不知不觉中迈过去了。自从GDP超过日本之后,中国就迈过了区域性大国的门槛。现在中国GDP是日本的两倍,相当于美国的70%。当年苏联和美国并肩的时候,苏联GDP也只有美国的60%。如此看来,现在的中国毫无疑问已是世界性大国。在此情况下,中国的定位就应是引领世界未来新的经济和政治制度的国家,这也是中国的作为大国的使命。

《环球时报》:这是不是意味着随着国际地位的改变,中国面临的国际关系也要改变,中国的外交走向也要随之改变呢?

乔良:在这个时段,中国要给自己在世界坐标上定位,就必须先确立自己与其他国家的关系,并把如何发展这些关系排出优先次序。中国不是纯粹中立国家,“国家不分大小,一律平等”,这是就国家权利而言,并不意味着我们要搞“等距离外交”。中国对国家关系的安排首先要考虑中国的国家利益。作为当今世界性大国之一的中国,应该怎样看待国际关系呢?有些人说我们必须更关注大国关系,有些人则希望固守20世纪六七十年代划定的“第三世界”阵营,因为毛泽东当年说是第三世界国家把我们抬进了联合国嘛。但在今天,无论过于关注大国关系还是继续作为穷国领袖,都不是中国的选择。现阶段,中国外交应该看重的是要国关系。

何为要国关系?同中国现实利益相关的大国是要国,同中国发展需求相关的小国或中等国家同样是要国,比如,中国需要从苏丹或中东地区某国获得石油,那么它们对中国来说就是要国;澳大利亚的铁矿石或其他矿产资源对中国很重要,它对中国也是要国。其实,大国外交不等于只注重大国的外交。这是对大国外交的误解。历史业已证明,只注重大国的外交,并不利于中国的发展,在这方面我们可谓误入歧途甚久。过去我们过于看重与大国之间的关系了,使我们一些外交人员甚至“走出去”的企业都沾染了嫌贫爱富的习气。因此,先后经历过弱国外交、大国外交的中国,现在应进一步转向要国外交。

当今世界上,美国实施的是全方位外交,东盟国家等很多其他国家是区域性外交,它们都与中国所要寻求的要国外交不同。因此,中国发展要国外交毫无参照,只能依靠自身摸索并拉出清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