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第4/5页)

对他的处理是关押半年,再发配到由劳改释放的人组织的劳工队里。又在这里脱了几层皮,添了几块硬梆梆的肉,才回到城市近郊当一个自由农民。这时母亲早已长辞于世,她给父亲和哥哥各留下一封信,唯独没有给他……这个始终不愿了解儿子的母亲啊!

仅仅两年,他的生活经过这样大的跌宕和变迁,他感到自己从灵魂深处已派生出另一个自我,一个顽强、坚硬、与世无争的自我。这个自我常在一旁嘲讽过去那个自我的稚嫩可笑;过去那个自我却又以清白凌驾于这个自我之上。两个自我在不同时间、情形与地点更迭、重合或撕扯他。他的心如脚下这个星球一样形成三个层次:売、幔、核。坚硬的壳保护着液状的溶岩,使溶岩不致经常爆发,而火烫的岩浆又保护着致命的核。这个封闭状态一直持续到荞子的出现。

荞子,这个文静荏弱的女孩子哪来的力量,象井钻一样打进去,又提取出他的实质呢?爱情,他过去谈起它总象在谈一个挺肉麻的字眼。他不承认它,耻笑它。而当荞子出现在他面前时,他才闹明白,原来自己长久渴望的正是它。也正是这个给了他最多慰藉、最多希望的姑娘,最终还是使他大失所望……

那颗浅红色的小星星变得模糊了。他头昏沉沉的,需要一次又一次把意识扭送回来。他相信只要自己不想死就决不会死,他的意志顽强得能够掌握生命。他怕自己在这时沉睡过去,那就等于自杀……

他想爬起来,可是不行,顶不动,压住他大半截身子的是那根粗大的房椽。可他跟战友们约定,在山那边碰头。假如天亮前他未如期到达,他们就不再等他。“那只有一种可能,就是我死了。”

他又使了把劲,把全身力气使上也白搭。因为他这个姿势是被动的,不利于用力。那怎么办?等着日晒雨淋,和这一堆木头瓦砾一块烂掉吗?

脚步声!由远而近,忽远忽近。近时几乎就在离他脑袋不这的地方走动,一会又走到他脚那边,轻得象一把条帚在瓦砾上扫着。他朝身边摸了摸,万幸,枪还在!

总共几秒钟,各种猜测轮番出现。是敌人?干吗又这样轻悄悄的,他完全可以扫一梭子试探。再说那脚步不象男人,而象个女人甚至孩子。难道是这磨坊的主人回来了?有可能。这位主人会把他怎样?越南政府善于煽动狭隘而愚蠢的民族仇恨,他们的女人有着甚于男人的蛮狠。也许是个少女?一个父母皆亡、无家可归的十四五岁的女孩子?他应该向这个弱小的女孩子开枪吗?不管怎么说,他现在的精力对付一个女性还绰绰有余。不过假如她并不是有意来伤害他,只是见到他后作出本能的抵抗(遍及这里的是有组织散布的中国军队如何烧杀奸淫的谣言),他是否因她抵抗而置她死地,打死一个正在抽条的少女?不,太残忍了!这场战争强加于他的同时也强加在她头上。她是无辜的。她对他的报复只是战争的惯性和生物保存自己的本能……但他的手却紧紧攥住枪把,他不知道到了那一瞬间这些判断推理是否会起作用,他也有保护自已的本能。人往往很难事先估计自已……

那双脚在离他两尺左右的地方停住了,大槪发现了他。接着十根手指开始在他周围扒掘……离他越来越近。终于,那柔细的手指触到了他的肩膀,少顷,又象挨了烫似的缩回去,显然被触着的这具不知死活的肉体吓坏了。是个女的!他已断定。她似乎在犹豫着,打不定主意拿他怎么办。他屏住气。目前只有她能救我,且不管她是什么人吧……

杨燹点燃一根烟。这么干熬着睡不着真遭罪。他得去看看乔怡。这个念头一冒上来任何念头都不能压住它了。可她目前住在什么地方,上哪儿去找她呢?两年前听宁萍萍说她考进了广播学院进修班,想来已毕业了。她现在哪里工作?……对她一无所知怎么行!他得去看看她。告诉她:过去那件事现在想来是扯淡,根本谈不上什么宽恕啊,原谅啊。倒是他打人不对,野蛮。

他蹬上车子出门时已近十点了。他想先到宁萍萍家去打听,或者找丁万,他们不会不知道乔怡的住处。

这辆“深蓝锰钢”目前是除了铃不响哪儿都响。它扔在楼梯夹角里无人理会,直到他从边疆回来才给它点照顾。不过那曾萤萤发亮的烤漆任怎么擦也亮不了了。有几年,全仗了它,一边各驮一个木制粪桶,到城里来挣工分。来时,木桶在塘水里涮一下,装满土豆或红苕之类,换些钱。他比乡下人了解城里人,又比城里人了解乡下人,所以他总能取巧。从城里回乡下,自然桶里要装满大粪。掏粪也并不容易,每个公共厕所都有看类人,需要更多的机智和无赖。同样是一辆自行车,那时不是引来倾慕,而是辱骂,追打。孩子们用瓦烁撵着他:“打哟!打这个偷粪的!……”

但他永远不会忘记魏么伯——那个看粪老头儿。一九六九年元旦那天,他仍用自行车驮着粪桶进城卖土豆。因为逢年过节,看粪人多半回家团聚,好趁机多弄点粪。傍晚,他卖完了土豆。拐到厕所后面的粪池边,正打算干活,发现竹庵棚门开了,站着个矮老头,正不声不响地打量他。他赶紧扔下手里的粪勺,盘算怎样以最快的速度逃走。但那看粪人丝毫未动,只是痴痴地看着他,脸上很难说是一副什么表情。他被这无言的凝视弄得手足无措,竟朝那老头儿傻里傻气一笑。老汉开口了:“你是个城里娃儿吧?”

“你咋晓得?”

“这把岁数了,不会看风水,也会看个脸相吧。过年你爹妈不接你回家?”

杨燹愣愣地答道:“我没爹妈。”

那老人似乎很明白,并不往下追问。过了一会儿,他又问:“你能驮动这两大桶粪?”

“能。我天天驮。比这重的活路我也干得了。”

“来回要百把里吧?造孽。是个念书的娃娃……你弄两桶粪回去值几分?”

“八分。要是社员就十分。”

“到处都一样。”

“那你……为啥子不回家过年?”

“两个丫头嫁走了。回去冷冷清清,好莫得意思。”

“你……老伴呢?”

“早年就死了。你二天就到我这里来舀粪吧。到旁处人家轰你,搞不好还讨一顿打。”说完他进棚里去了。

等杨燹将粪桶舀满,那老人又喊住他:“我才刚煮好饭,你吃点不?”

“不……不麻烦了。”他咽了口冰凉的涎水。

老人并不过分挽留,且将一个滚烫的蒸红苕揣到他衣袋里,又不声不响进棚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