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祭灵(第4/6页)

虽然这两天累得够呛,徐翠和黄容上床以后,仍不能很快入睡。徐翠回忆了一下进村以后的工作,脑子里不由地浮现了苏瞎子的影子: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两眼深深地凹进眼眶里,眼屎堆满了眼窝。他常常一个人坐在门口晒太阳,或在茅棚里的火堆旁,孤单单地、一声不响地从早晨坐到晚上,从日落坐到深夜。远远地望去,好像木雕泥塑一般。在以往的日子里,根据王群的提议,徐翠不止一次地到苏瞎子那里去。当她每一次走到他的身边时,一阵怜悯的思想感情,就不由地紧紧控制着她。她像对待亲人一样,帮他煮过饭,洗过衣服,但,老人却仍是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既不反对,也不感谢,好像他真的傻到了什么也不知道似的。从黄容和黄干那里,徐翠知道了苏瞎子的过去。十五年前,因为黄清心强奸他的儿媳妇遭到拒绝后,黄家又串通苏姓族长,借口败坏门风,把他儿媳妇吊在祠堂里活活打死。接着,儿子气疯,又被地主活埋了,他申冤无地,哭瞎了眼睛,以后就对谁也不说话了。他每天带着孙子沿门挨户地站在人家门口,一声不响地等着施舍些残菜剩饭过活。到解放前几年,孙子能砍柴卖了,他才不再沿门讨吃,却又长年累月地坐着,一声不响地消磨日子。对这样一个奇怪的老人,用什么办法才能使他说话呢?这是许久以来,徐翠一直在考虑着的问题。她也曾产生过这样的情绪:算了吧!何苦要在他身上花这样大功夫呢?但,这种想法又很快地烟消云散了,代之而来的是一种阶级同情心。革命的责任感,使她不得不决心打开这个老人内心的秘密。

徐翠想着想着,再也无法入睡了,就坐起来,叫了一声黄容。

黄容早发觉徐翠没睡。她也一直没有合眼,一听徐翠叫她,就忙坐起问:“你在想什么?”

徐翠说:“我在想苏瞎子的事。你说,他与地主有那么大的仇恨,为什么解放一年了,还一点也不觉悟呢?”

黄容叹着气说:“唉!什么样的人都有。他也实在叫地主逼得太伤心了,恐怕是真的傻了吧!”

徐翠摇头说:“不太像,他除了不说话,没有什么别的疯疯傻傻的表现呀!你知道不?他和他孙子讲不讲话?”

黄容说:“他孙子与外面的人也不大说话。他们爷孙俩说不说话,这个就不知道了。”

徐翠心想:他们天天在一起,怎能会不说话呢?她忙把被子一掀,一边下床,一边招呼黄容说:“我们现在去,听听他们爷孙说不说话。”

黄容迟疑了一下说:“好吧,去试试看。”说着就下了床。

这天晚上,整个山村在沸腾。全区激动人心的大会,解放大军和民兵像潮水般地涌进山里,工作组进村后立刻召开的各种类型会……这一切像惊涛巨浪似的震荡着各个阶层。因此,像桂花那样的土匪家属,自然不能安静下来;多少人,包括徐翠和黄容不能泰然入睡;像苏瞎子那样把深仇大恨埋在肚里的老人,自然也不能躲开这场风浪的袭击。晚上的贫雇农会,他们祖孙虽没有参加,白天区里召开的万人大会,土生却去了。他开完会回来,进屋没说别的,第一句话就是:“爷爷,区里开大会杀人了。”

开始,苏瞎子还不十分重视这一消息,只是冷冷地问一句:“杀什么人?”

土生一边点着松香烛一边说:“林崇英——土匪司令,国民党的书记长,县长……”他只顾往床头上插松香烛,没有注意爷爷的反应,因为以往爷爷听到什么消息都是没有什么反应的。

然而这次不同,因为,那些在他心目中的“大人物”被处决,使他的观点动摇了。随着烛光的照射,他眼前出现了一片淡黄的光辉,他仰起脸,眨动着眼皮,不大相信地问孙子:“土生,你乱讲什么!是真的?”

土生回答道:“我亲眼看见的,还不真?!”老人家不再作声了,但他不由地自己问自己:“怎么这些人也会死去?难道说‘生死由命,富贵在天’的说法靠不住了?”他仔细想了一阵后,似乎找到了答案,就又自言自语地说:“啊!天数!天数六十年一变,也许那个姓徐的女同志说的穷人要翻身了的话是真的,有钱有势的人劫数到了。”想到这里,他就又想起了徐翠给他做饭、洗衣的那些事情。他想,自己对徐同志的态度不大好,土匪又在这里放过粮食,他们不会来找我的麻烦?想着想着,他不由地问起孙子来:“土生,除了杀人,还有些什么名堂,快讲给我听!”

土生把他在大会上看到的、听到的都讲了,然后说:“要是在我们这里也开个把像那样的会就好了,我一定要上台,斗争黄维心!”因为爷爷讲过他的家庭历史,所以,他这时的心情十分激动。

爷爷却关心着另外的事问道:“土生,你没听讲,帮过土匪的怎么办?”

土生已经知道了爷爷在想什么,却不十分在意地说:“这怕什么,被迫帮过土匪忙的也不只我们一家,总不会杀头就是了!”

饭做好了,老人接过孙子递来的饭,自言自语地说:“天塌大家顶,可我们的命不好呀!”

这时,有人来找土生开贫雇农会了,土生答应着吃完饭就去。但,通知的人一走,爷爷却对孙子说:“土生!今晚上的会,你不要去,莫叫会上讲错了话,又要遭灾,因为我们的命不好。不过,要打听一下,帮过土匪的究竟有没有罪。”

吃完饭,土生按照爷爷的吩咐,没有参加贫雇农座谈会,但仍同往时一样,一声不响地去坐在村边,悄悄地听着人们谈些什么。

土生一到家,爷爷就开口问:“土生,打听到消息了没有?”

土生说:“打听到了,人家都说,这次土匪肯定要完蛋了,过不久我们这也要开大会,斗争地主,还要分土地,这回我们的命运可该变好了。”

爷爷说:“土生,帮过土匪的究竟怎么办呀,有人说吗?”

“没有。”土生失望地回答着。

“唉!这真叫人发愁呀。要是真的土匪坏人的劫数到了,我们这些帮过土匪的人,不是也要遭劫了吗?”苏瞎子自言自语着。

于是,祖孙两人,都陷入沉思中了。

过了一阵,土生已上床睡下,爷爷又问:“土生,睡着了吗?”

“没有!”土生接着问,“有什么事呀?爷爷!”

“没什么事。”爷爷说,“快点睡吧,明天还去砍柴,话也不要多说。”

“嘭!嘭!”轻轻的敲门声惊动了老人,他心中暗想:是谁呢?土匪吧!忙用脚触了一下土生,暗示他不要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