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迦南乐土(第4/8页)

冈特想,这次遭遇是那么刺痛他的心,真是太离奇了。他毕竟是一名革命者。他是为了事业而密谋杀人。他居然为了妻子入狱的事情任由自己火冒三丈……还失去了孩子,这真是荒谬可笑。可是孩子们长着佩特拉那样的鼻子、眼睛,还会为他而微笑。不会有人告诉孩子们该痛恨他,冈特很清楚。一辈子都不会有人告诉她们他和佩特拉是什么人。他要献身给比肉体存在更伟大辉煌的事业。他和自己的同志们已经清醒而理智地决心为普通百姓建立一个更加美好、更加公平的世界,而且——而且他和佩特拉已经打定主意——同样是清醒而理智地下定决心——要把自己的孩子也引领到这个世界上,她们要向父母学习,成为博克家的继承人,要学会享受父母的英雄壮举的果实。令冈特火冒三丈的是这一切已经没有机会成为现实了。

更糟糕的是他居然产生了困惑情绪,发生的一切真是不可思议,真是令人难以置信!那些人,那些德意志民主共和国的普通百姓居然揭竿而起,放弃了他们那近于完美的社会主义政府,而宁愿和帝国主义强权打造出来的人剥削人的怪物融为一体。他们已经被名牌电器及奔驰汽车迷住了,而且——怎么了?冈特·博克真是不明白。虽说他天资聪颖,这些事牵扯在一起没法让人理解。祖国的人民在分析了“科学社会主义”之后认定它不可能成功,而且永远不可能成功——对他而言,如此巨大的思想跳跃实在难以想象。他的一生已经全身心地奉献给马克思主义,根本无法否定它了。如果没有马克思主义,他不过是一个罪犯,一名普通的杀人犯。而使他的所作所为没有沦落为暴徒行止的就是英勇的革命精神。然而他的革命精神已经被自己选中的受益者们彻底抛弃了。真是不可思议,简直不可能!

这么多不可思议的事居然接踵而来,真是不公平。二十分钟以前他刚刚在距离目前居所七个街区的地方买了一份报纸,翻开一看,正如报纸编辑所愿的那样,头版的一幅照片一下子吸引了他的视线。

标题是:中央情报局宴请克格勃。

“究竟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呢?”冈特咕哝着说。

“在一个超乎寻常的时间出现了又一个超乎寻常的转折点,中央情报局在一次讨论世界两大情报帝国‘共同关心的问题’的会议上款待克格勃第一副主席……”报纸这样写。“信息来源确认,东西方最新的合作领域将包括在国际恐怖主义分子和国际毒品交易日渐紧密的问题上实现情报共享。中央情报局和克格勃将共同努力以便……”

博克撂下报纸,凝视着窗外。他明白作为一只被追猎的野兽是什么滋味,所有革命者都明白。这是他自己选择的道路,和佩特拉以及所有朋友一起选择的道路。任务很清晰。他们必须检验自己抵御仇敌的狡黠与技能。那是光明部队与黑暗部队之争。当然,不得不奔跑藏匿的是光明部队,但这不过是细枝末节。等到普通民众认识到真理站在革命者一边时,局面迟早会彻底扭转。要不是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问题,情况原本会不同。普通百姓选择了完全相反的一条路。光明部队可以藏身的恐怖主义世界的隐秘之所在正在迅速减少。

他来保加利亚有两个原因。在东方阵营国家之中,保加利亚经济最为落后,而正因为经济落后才最有条不紊地告别共产主义规范,成功转化。事实上,管理国家的仍旧是共产党人,只是换了人选,而且这个国家在政治上仍然很安全,至少处于中立地位。克格勃曾一度专门在保加利亚地下情报组织里选定杀手,到最后克格勃的双手反而一尘不染到了无法执行杀手行动的地步。保加利亚地下情报组织里仍然有可以信赖的朋友。可信的朋友,冈特想。不过保加利亚人还控制在俄国主人手下为奴——目前是合作伙伴——如果克格勃果真和中央情报局合作……安全区域的数目就又要减少一个了。

想到亲自面临的危险与日俱增,冈特·博克本该感到一丝寒意。然而他的面颊反而因为怒火中烧而红起来,脉搏也跳得快起来。作为一名革命者,他经常吹嘘,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和他敌对——但是每逢这样说的时候,内心中都认识到情况不是这样,而且永远不会这样。如今他吹的牛居然即将成为现实了。世上还有地方可以逃,还有些人可以信任、可以联系。可是有多少呢?离所有值得信赖的合作者都屈服于世界的变革还有多久呢?苏联背叛了自己,也出卖了世界社会主义。德国人,波兰人,捷克人,匈牙利人,罗马尼亚人都背叛了自己的事业。下一个轮到谁呢?

他们难道看不出来吗?那根本是个陷阱,类似一个不可思议的反革命武装策划的阴谋,一句谎言。他们正在抛弃原本可以——原本应当是——原本就是——完美无缺的社会秩序,这种社会秩序因为缺乏公正平等而拥有高度组织性的自由、井井有条的高效……

那一切难道都是谎言吗?有没有可能只是可怕的失误?当初他和佩特拉杀死那些畏缩不前的剥削者难道一点意义都没有吗?

不过没有关系,是不是?对冈特·博克而言没有关系,至少目前没有。不久他就又要面对追捕。又有一小块安全地域即将成为敌人的狩猎区了。如果保加利亚和俄国分享自己的文件,如果俄国人在适当的部门安插了几个手下,他们就会互通信息,那么他当前的住址和新身份一定已经登程上报华盛顿了,而一周之内他也许就能在佩特拉牢房附近享用一间牢房了。

佩特拉有一头浅褐色的头发,一双微笑的蓝色眼睛。这姑娘勇敢过人,像任何一个男人所渴望的一样勇敢。对刺杀的对象而言,她似乎颇为冷酷,但她对同志们一向和煦温存。她是艾瑞卡和乌舒尔的好妈妈,担当母亲之职她真是无可比拟,就像她努力完成其他所有任务一样尽职尽责。可她被自己信以为真的朋友出卖了,像一头野兽一样囚禁在牢笼之中,孩子也被人生生夺走。他挚爱的佩特拉,他的同志、情人、妻子、信徒。她的生活被掳掠一空。而今他却被人驱赶着离她越来越远。必须找个办法扭转乾坤。

可是首先他必须离开此地。

博克把报纸放下,收拾好厨房。等一切都干净整洁后,他收拾好一个小包裹离开了公寓。电梯又停运了,他只好徒步沿楼梯走下四层楼,来到街上。才到街上他就赶上了一辆有轨电车。不到九十分钟,他已经来到了机场。他持有的是外交护照。事实上,他拥有六份护照,全都小心地封存在俄国造手提箱的隔层里,他一直行事小心,其中三份护照是复制了在保加利亚确有其人的外交官的护照,保留这些记录的外交部办公室对此全然不知。这就确保他能利用国际恐怖主义分子最重要的手段——空中旅行——自由进出各个国家。还不到午餐时间,他乘坐的飞机就已经离开停机坪向着南方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