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无声的战争(第3/16页)

在军训团的暗中许愿下,刘湘的一些嫡系大将也开始变心。

刘湘在川军中实施“新战法”后,郭勋祺、刘兆藜这些少壮派风头正劲,反而范绍增等人落了伍,因为在对红军作战中表现不力,范绍增还被刘湘拟以“撤职查办”论处。

范绍增不服。江湖中人,武艺高不高不重要,重要的是忠心和义气。范绍增自觉对刘湘够忠心够义气,从前刘文辉出那么多钱收买,也没背叛老大,之后更是出生入死,数数身上替老大挡下的子弹伤疤都有好几处,现在突然翻脸无情,竟然要没收股份加扫地出门了,世上哪有这种道理,这不是过河拆桥吗?

可是再不服也没用,因为刘湘早已不是那个光凭义气混饭吃的江湖老大了,而且他对下属有绝对的生杀予夺之权。

哈儿正准备自认晦气,意外出现了——蒋介石不同意。

刘湘的所有奖惩令,都必须报经蒋介石批复,原先不过是形式主义,履行一下程序,但老蒋越来越不满足于形式,接到刘湘的报告,他随手批复:“撤职留任”。

“查办”变成了“留任”,劫后余生的范绍增对蒋介石感激涕零,反过来,对刘湘自然就横生怨怼。

昔日的“关张赵”,唐式遵和王缵绪都有些动摇不定,只有潘文华一人还像关云长的样儿,对刘湘依旧很忠心。

自蒋介石开始贴身紧逼,刘湘可谓事事不顺,就连“新政”的推行也变得困难重重。

他颁布命令,要在成都征收房捐。像所有触及利益得失的新政策一样,命令一出台,便遭到房东们的激烈反对。

一般老百姓比较好应付,让刘湘备感头疼的是还有一些特殊房东,比如尹昌衡、胡景伊、刘存厚等“武备三老”。

川军诸派系中,数武备系资格最老,混得却最惨,远远落后于速成和保定,从心理上来说,就一直处于极不平衡的状态。见民众对房捐不满,武备系便借机闹事,由“武备三老”率领部分武备生,牵头进行联合抵制,并以游行罢市相要挟。

眼看“新政”即将夭折,刘湘本人和四川省政府的威信也面临着巨大的挑战,情急之下,刘湘不得不使出狠招。他双管齐下,一面派兵把尹、胡、刘的住宅包围起来,请“尹都督、胡都督、刘将军不要出去”,理由是外界谣言太多,会发生危险,实际上是软禁了三老,一面又逮捕了几个带头闹事的武备生。

就在事态即将得到控制的节骨眼上,老蒋突然横插一杠子,他给刘湘下达命令,要求立刻撤去包围三老住宅的军队,同时释放被扣押的诸人。

刘湘顿时压力山大,有一种拿着话筒要唱歌,中途却被别人切了歌的感觉。

蒋介石此举不过是要借机收揽人心罢了,就像他将范绍增的“查办”改成“留任”,这一点,用脚趾头都能想得出来。可是你要扮好人,做包公,我就只能演坏人,当奸臣了,以后可怎么个混法,还让不让人有点气质了?

刘湘拒不从命,蒋介石没了面子,也十分不满。原先矛盾还藏在彼此心里,这时候就从肚皮里爬出来,露到了脸上。

试探气球自蒋介石入川以来,仅仅半年不到,刘、蒋二人已形同陌路。他们眼里的对方,看着明明都是在身边,实际上却远得像在天边了。

1935年夏天,刘湘在重庆宴请蒋介石,试图弥合裂痕。对于此次“温情外交”,他可算是费尽心机,不仅设宴于家,还提出要借用蒋介石的“御厨”,以便做出的菜肴能符合老蒋的胃口。

邓汉祥奉命找杨永泰,杨永泰请示蒋介石后说:“就用刘甫澄(刘湘)自己的厨子好了,不必在馆子里叫菜,也不要另约外客,只是参与机要的几个人作陪就行。”

双方经过商讨,决定以邓汉祥、杨永泰等少数几个人在席间作陪。

蒋介石到刘宅后,先跟邓汉祥聊了一会儿,当蒋介石问起,邓汉祥身为外省人,如何会来四川做事时,邓汉祥便把昔年随陈宦入川的经历讲了一遍。

邓汉祥注意到,在他讲到与冯玉祥的那段过往时,蒋介石似乎很感兴趣。

蒋介石与冯玉祥的历史恩怨也十分复杂,这大概可以用来解释为什么蒋介石会感兴趣,然而邓汉祥很快发现,事情并非如此简单。

正式入席后,蒋介石举止矜持,每上一菜,他一定要等别人先吃,然后才动筷子。轮到喝酒时,他也是举而不饮,显露出很不放心的样子。

蒋介石拧巴,弄得大家都拧巴,这顿饭吃得很是费劲。

你可以说这是蒋介石在展示他的修养,但在这个敏感时刻,特别是联想到吃饭前的谈话,刘湘君臣得出的结论却是相当一致:老蒋不是嫌川菜不好吃,是怕酒菜里有毒!

当年,邓汉祥曾给陈宦献计,让他给冯玉祥摆一桌“鸿门宴”,蒋介石很可能把这场家宴也视为了“鸿门宴”。

喝酒不辩论,辩论不喝酒,看来光靠吃饭还是难以打开僵局,刘湘决定再作最后一次尝试。

他求见蒋介石,当着面说:“我患上了胃溃疡,现在病势沉重,自知有生命危险,已来日无多。之所以还在勉强主持四川军政,一是要报委员长(蒋介石)知遇之恩,二是想以善政来回报地方父老多年的栽培。”

一个重症病人关于自己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表述,无异于一颗重磅催泪弹,换别人,早就被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了。可蒋介石似乎不为所动,他一脸淡然,看不出表情上的任何明显变化。

刘湘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四川是国家后防重地,委员长要加强国防,尽可放手为之。至于四川军政措施,也请明示,我唯命是从,但希望大家能够通力合作,以收指臂之效。”

言下之意,他不仅不敢跟蒋争夺天下,还愿意对其俯首帖耳,条件不过是容他在四川当个诸侯王。

从“问鼎中原”,再到“三分天下”,直至甘为蒋介石治下的小小诸侯,对刘湘而言,真是已经退让到了极致。他甚至可以看到,自己曾经的理想和事业,是怎样从一轮光彩照人的明月,蜕变成了一只微不足道的萤火虫。

刘湘一边说一边流泪,这是真情流露,并非刻意做作。

刘湘的眼泪,终于让蒋介石不能不有所表示:“甫澄兄,你的意思很好。你安心好好养病,以后有事,就叫秘书长、参谋长来见我。”

寥寥数语,听在刘湘耳朵里,不过是端茶送客的意思。他的“披沥肝胆”和“垂涕而道”并无任何实效,对方回赠的仍只是敷衍和敌意。

在回公馆的路上,刘湘心凉如冰。他终于明白,老蒋根本不认为他们之间存在任何合作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