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组织起来:计划文学的萌芽(第4/5页)

自文化运动发生后,我国新文艺为一二偶像所垄断,以致艺术之新兴气运,澌灭将尽。创造社同人奋然兴起打破社会因袭,主张艺术独立,愿与天下之无名作家共兴起而造成中国未来之国民文学。

预告中所列创造社同人为:田汉、成仿吾、郁达夫、郭沫若、张资平、郑伯奇、穆木天。社址为上海马霍路德福里320号。

这则预告值得注意之处是,其矛头不是指向旧文学,而是断然指向“文化运动”,指向“新文艺”,带有浓烈的党争气息。围绕“计划文学”话语权的战斗,从此揭开了序幕。

在此前后,“创造社丛书”由上海泰东图书局陆续刊行。第一种是郭沫若的诗集《女神》,第二种是朱谦之的《革命哲学》,第三种是郁达夫的小说集《沉沦》,第四种是张资平的小说《冲积期化石》……这些作品成为创造社进攻擂台的有力资本,而作为创造社主阵地的《创造》季刊,则到1922年5月才与世人见面(版权页署为3月15日)。

在创刊号上,郁达夫发表了《文艺私见》,认为“文艺是天才的创造物”,要大批评家才能看出其好处,而中国“现在那些在新闻杂志上主持文艺”的都是“假批评家”,只有把他们送到“清水粪坑里去和蛆虫争食去”,那些被他们压下的“天才”,才能“从地狱里升到子午白羊宫里去”。郭沫若则在《海外归鸿》一文中指责中国的批评家“党同伐异的劣等精神,和卑陋的政客者流不相上下,是自家人的做作译品,或出版物,总是极力捧场,简直视文艺批评为广告用具;团体外的作品或与他们偏颇的先入之见不相契合的作品,便一概加以冷遇而不理。他们爱以死板的主义规范活体的人心,甚么自然主义啦,甚么人道主义啦,要拿一种主义来整齐天下的作家,简直可以说是狂妄了”。

这里的矛头所指,已经不言自明了。创造社一出场,就迎头给了文学研究会三板斧。来势之猛,用语之甚,令对手不得不拔剑相迎。其实,文研会发起之时,郑振铎就慕名写信给在东京的田汉,邀他和郭沫若一同加入发起人之列,但田汉没有答复,那时,创造社的发起,正紧锣密鼓地进行。1921年5月初的一天,郑振铎、沈雁冰邀请回到上海的郭沫若共游风景美丽的半淞园。饭后,郑邀郭加盟文研会,郭婉词拒绝,表示愿在会外帮忙。于是,“太会拉人”也成了以后创造社攻击文研会的一项罪状。

文研会与创造社的冲突,已经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文人相轻和门户之争,而是一场带有明显的“谁主沉浮”性质的主流话语大角斗。大战延续三年,相持不下,最后文研会挂出了免战牌:

本刊同人与笔墨周旋,素限于学理范围以内,凡涉于事实方面,同人皆不愿墨辩,待第三者自取证于事实。……如以学理相质,我们自当执笔周旋,但若仍旧羌无佐证谩骂快意,我们敬谢不敏,不再回答。

所谓“限于学理范围之内”之笔墨周旋,实在只是文人的理想。对于20世纪的中国文坛,“学理”远非第一要著。计划、如何计划,组织、如何组织,才是问题的焦点。文研会与创造社的争论一时止息了,但潜在的“两条路线”之争,事实上从来没有停止过。从“左联”到延安,从反右到“文革”一架巨大的文学“组织”机器像一个旋转的椭圆,两个圆心互相绞杀又互相支撑着……

创造社当然并非仅仅作为文研会的劲敌而存在。它自有一系列成套的文学主张和创作成绩。

创造社的理论家成仿吾说:“如果我们把内心的要求作一切文学上创造的原动力,那么艺术与人生便两方都不能干涉我们,而我们的创作便可以不至为他们的奴隶。”

过去曾有一种十分简单化的认识,以为文研会是“为人生而艺术”,创造社是“为艺术而艺术”,实际上创造社最看重的乃是“内心的要求”。于是,自我表现便成了创造社从理论到创作的最大特征。即便在论争中,创造社也给人以“太能骂人”的感觉。如成仿吾的如下评论:

“哈哈!好了!不要再抄胡适之的名句了。”

“这还不能说是浅薄,只能说是无聊。”

“这是什么东西?滚,滚,滚你的!”

“朋友!说你的不是诗,可是吗?恭恭敬敬的回答,先生,正是呢!”

……

创造社表现自我的作品大体上有青春的悲哀、婚恋的痛苦和人生的苦闷几个方面,当然,这几方面有时是互通的。郁达夫的《沉沧》诸篇,郭沫若的《落叶》、《残春》、《喀尔美萝姑娘》,倪贻德的《玄武湖之秋》,都宣泄了青年对爱的渴求和得不到满足的悲哀,引起了广大青年的共鸣。成仿吾的诗歌《海上的悲歌》,周全平的小说《林中郑伯奇的一些爱情诗则表现了不幸的爱情婚姻所带来的深深的痛苦。郭沫若的《漂流三部曲》,郁达夫的《还乡记》、《茑萝行》、《春风沉醉的晚上》、《薄奠》等,则表现了更广泛意义上的人生苦闷。这些作品都不以写实见长,而是赤裸裸地直抒胸臆,任凭情感流露宣泄。这似乎更加符合“五四”时代的自由解放精神。不过,自由发展到极致,有时会转向自由的反面——专制。这在成仿吾对鲁迅小说集《呐喊》的胡批乱砍中已见端倪,成仿吾认为《呐喊》的大部分作品只是描写、再现和记述,不符合文学创作应源于“内心的要求”、“自我的表现”这一类原则。到了1925年以后,创造社发生了重大的转向,着重点越来越趋向“革命文学”。所以有人说:“1928年以后,后期创造社已经不适宜再被称为一个文学流派,而只是作为一个文学社团,在新文学运动中发挥着其更为重要的作用了。”的确,创造社对外猛烈的征伐、内部无情的争斗,使它将自己调整得更像一架时代的机器。到1929年2月7日,创造社及其出版部被政府查封,但创造社的精英和精神并没有星散,而是很快便汇入1930年3月2日成立的左联之中去了。左联的成立,可以说是中国计划文学的正式开端,而文研会和创造社的发起,则是这个开端的预演和萌芽。

1921年,除了文研会和创造社,还有其他一些文学社团和派别也“组织起来”了。

1921年9月,在美国波士顿美东中国同学会年会上,美国新人文主义大师白璧德(Babbite)作了题为《中国与西方的人文教育》的演说,认为中国“万不能忽视其伦理的一面,也万不能成为假伦理,而假如贵国对今日西方流行的若干观念不加批评地予以接受的话,就很可能产生这种成为假伦理的结果。明白说来,贵国很可能失去贵国的伟大而文明的过去中的精粹,却并未能得到西方的真正文明”。白璧德呼吁建立“人文国际”,发扬中西方各自的文化传统,他的几个来自北京清华学堂的学生梅光迪、吴宓、胡先骑深受影响。吴宓发表了《论新文化运动》。三人回国后,聚集到南京东南大学,坚定了反对新文化运动的共同志向,遂于1922年1月创立《学衡》杂志社。《学衡》从1922年1月一创刊,就攻击新文化运动的主要领袖。创刊号上的宗旨曰:“论究学术,阐求真理,昌明国粹,融化新知。以中正之眼光,行批评之职事。无偏无党,不激不随。”90年代以来,颇有一些为学衡派鸣不平的言论,似乎学衡派真的很有学问,真的很平和公正,把握了中华民族应该前进的正确方向。其实,世上焉有先在的“中正”?任何言论必须置于当时当地的语境中去考察。按学衡派当年的宗旨所倡,结果无非是要中国“不动”而已。反对改革的人们总是诡辩说:“你先不要急于改革,你先应该研究清楚你要改革的对象到底是什么?有哪些该保留,哪些该扬弃?再研究一下改革这个概念的来龙去脉,再研究一下你的立场和出发点是什么?还有你的改革方案是否可行,副作用如何……”听起来很有“学理”,实际上是一派狗屁!在需要改革的时代站出来显示“公正”,实际正是偏颇和伪善。从个人心理上分析,不是迂腐、糊涂,就是故作冷静以掩饰自己在选择判断上的无能。学衡派的人说起来也还都是有些学问的,只是自视太高了点(故作冷静者都深藏着极大的自傲),其实根本不了解中国的“国情”。虽然《学衡》由上海中华书局发行了8年共79期,但未经几个回合就被文研会为主力的新文化阵营所击溃。与《学衡》相呼应的还有1922年3月创刊的《文哲学报》季刊,1922年6月创刊的《湘君》文学季刊,1923年9月创刊的《华国》月刊以及《智识》旬报、《国学季刊》等。这些守旧复古的思想不能成为强有力的“固体粘合剂”,“组织”是与“现代”表里为一的。因此,标榜“学者与君子合一”,标榜“国粹”,可是连托尔斯泰和鸳鸯蝴蝶派都分不清的学衡派,实在只是个失败的“组织”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