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2/15页)

刘鞈再三要把他留下来也留不住。

赵隆的愤慨扩大了。他原以为在东京可以找到一些支持者、同情者。他把自己诚诚恳恳去访问过的那些老朋友都算到这张名单中去,不料他得到的是完全相反的结果。他这才明白自己孤立无助的地位,人们只肯推顺水船,谁愿意去当傻瓜,顶逆风?

他把最后的希望寄托于面圣廷对上。刘锜迟迟没有给他答复,今天带来了这样一个审慎的结果,官家只允许他到经抚房去和王黼、童贯两个辩难。他两个这几天忙得不可开交,肯定要把约期延宕下去,等到木已成舟,还有什么可以辩难的?用兵几十年的赵隆识得官家用的是一条缓兵之计。

赵隆是个生铁似的硬汉,刀来枪对,硬来硬对,什么都不怕,就是受不得一点软气。那一夜,他叱咤怒骂,气涌如山。刘锜夫妇竭力安慰他,劝他明天到丰乐楼去痛痛快快地喝一顿,尽一日之欢,以排遣愁绪。

仅仅几天的盘桓,刘锜娘子与赵氏父女俩已经建立起深厚的友谊。

她敬重赵隆是个硬汉,特别因为赵隆是为她丈夫所尊敬的长辈,封建妇女一般对“内政”有着自己的主张,对外,却多半以丈夫的爱憎为爱憎。

她喜欢亸娘,却不仅因为亸娘是丈夫敬重的长辈的女儿,是丈夫最亲密的战友的未婚妻,更因为亸娘本身表现出来的那种纯朴真实的气质是那么吸引她。这是她在东京同一或接近阶层的少女中间绝对找不到的那种类型。她喜欢亸娘,但又想改变她。她是亸娘的监护人,将要承揽她的喜事,却不以此为满足。她感到有一种强烈的欲望要求把亸娘的一切都承揽起来,包括她的语言行止、服饰装扮,一直到她的思想感情。一句话,她立意要把那个西北姑娘改造成为东京美人,却不明白,一旦亸娘真的在意识和形态上被塑成她所希望变成的样子,就不可能再保持那一份如此迷惑她的动人魅力了。

到丰乐楼去宴饮赏灯,是亸娘来东京后参加的第一个盛宴。她要么不去,要去了,理应有与之相适应的盛装,这是刘锜娘子的逻辑。刘锜娘子执意要她梳一个最时髦、最适合她面型的鹅胆桃心髻,然后在她右鬓插上两支飘枝花,使她显得那么娟秀和飘逸。可是毕竟分量太轻了,还需要取得一种端凝华贵的姿态才能符合她待嫁少女的身份。这个可用人工来制造。于是又在她的后髻插一朵点翠卷荷。打扮少女犹如郎中开方子,君臣佐使,一定都要搭配得当。那里可以加强一点,这里需要中和一下,都有一定的规格。刘锜娘子是这方面的高手,深明其中三昧,她得心应手地把亸娘打扮出来了,自己满意地从前后左右各个不同的角度上来鉴赏这朵由她亲手剪贴出来的通草花。然后又取来两面铜镜,亲自照在亸娘的左右鬓边,一定要亸娘从正面的大铜镜里去看从左右两面镜子里反照出来的头饰发型的全貌。亸娘是一面镜子也不太用惯的人,忽然间来了三面铜镜,弄得她不知道看哪里才好。

“姊!这柄白角梳沉甸甸的,戴在头上,只怕它掉下来。”亸娘尝试要反抗一下,“还是换那柄轻的好。”

“那怎么行?”刘锜娘子在声音中自有教训的意味,连表情也是严厉的。她侧一侧头,让亸娘从镜子里看见她,然后指点道,“妹子瞧姊头上的那柄,比你的还沉呢!那小的还是去年的式样,早已过时,变成老古董了,现在还有人戴出去?”

亸娘根本不懂得梳掠鬓发用的梳子还有质地和式样的区别,而式样大小又有去年和今年的区别,今年过了年才不过十五天,哪里又时兴出一种新花样来了?她自己,从幼小到长大,统共只用过一柄木梳子,还是母亲遗留下来的,后来折断为一长一短的两半段。这两段,她都带在身边,这就是她从西北带来的唯一梳妆用品。她对这一切都感到别扭,特别别扭的是戴在鬓后的那朵卷荷。她心里想道:这不要走两步路,准得滑下来。她没有征求姊同意,就打算把它取下。

这里,她才一动手,后面的刘锜娘子就惊慌地叫起来:“别动,别动!”原来经过她的手,安插在头面上的首饰,好像她丈夫在官家卤簿大队中安排下的队伍行列一样,左右前后,都有固定位置,绝不允许随便挪动的。

等到一切就绪以后,她才心满意足地夸奖道:“妹子!今晚你真是美极了,把东京城里所有的美女都比下去了。”

装饰的最后一道程序是她们换好衣服以后,各人再戴一幅紫罗幛盖头,把整个头脸都遮盖起来。刘锜娘子生性爽朗,不怕碰见任何男人。但是高俅的眷属恰恰就在她们贴邻的阁子里,她不愿理睬她们,宁可戴起面幂来,免得打招呼。这样一来,可把她们花了一个多时辰的精心打扮一笔勾销了。

妇人们的打扮,有时是单单只为了给自己欣赏的。

她们离家时,已过未初一刻,跸道上重新出现一大队一大队的禁卫军,正在进行今天第二次的“净街”。一会儿,告庙大典毕礼,銮驾就要经过这里,然后回宫。军士们手执朱漆木梃,把大街上行驶的车马一一拦到支路别巷中去,把行人赶到跸道两侧,只许他们在路边迎驾,不许在街心逗留。

刘锜娘子一行人受到例外的优待,她的坐舆刚被拦下,一个正在值勤的军官认出这是刘家的舆马,急忙赶来,横枪施礼。刘锜娘子认得他是刘锜麾下银枪班班直蒋宣,连忙拉下面幂,含笑答礼。蒋宣唱个无礼喏,摆一摆手里的银枪,就让士兵们放她们过去了。

丰乐楼底层的散座上已经坐满客人,他们都属于那样一个阶层——在今天的节日中,走得进高贵的樊楼,但是还没有资格订个专用的阁子。他们为了看銮驾的经过,连带晚上赏灯,从早市一开就等到现在,不断地买酒点菜,还准备坚持到深夜。他们不得不固定在自己的座位上,因为大门外、走道上还拥塞了那么多的候补者,专等座位出缺,就抢上去填补。

刘锜娘子在面幂中迅速一瞥,就认出许多面熟的人。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靠正东窗口座席的一大群人。他们头戴方巾,身穿青色襕衫,表明他们都是太学生的身份。太学生是东京社会的骄子,是拿得稳的候补进士,有很大把握的未来的九卿八座,而现在却是一群摇唇鼓舌的酸秀才,有的甚至还是用诗礼易书文过身的街混儿,他们是庠序之地的太学和高度都市化了的东京社会通奸而生的混血儿。

他们总是喜欢议论,生张熟魏,碰在一起,就要议长论短、道黑说白,还有一股怪脾气,遇到什么事儿,都要分出两派、三派、四派,相互争辩,不闹到面红耳赤、揎臂捋袖,决不罢休。他们常常是为议论而议论。议论是太学生政治生活中的头等大事,而太学生的议论又成为东京政治生活中的一个重要项目。不要小看了他们,他们常常是舆论的主宰者,有时朝廷大臣也要听听他们的意见,才敢行事。